“原來是這樣啊!”小劉笑著點頭,眼神裡帶點好奇, “像你們這樣的個人體育、攝像愛好者, 都要準備這麼多裝備和資料嗎?”
裴鬨春臉皮不夠厚,到最後也沒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個胡編亂造的報社單位, 可由於才剛剛同周邊的觀眾大肆吹噓過自家兒子, 如果真承認自己是裴向東爸爸,好像又挺奇怪, 隻得說自己是個人體育、攝像愛好者了。
這倒是不算謊話,隻不過擴大了下範圍, 自家兒子也就是體育嘛!
“恰巧認識點圈內人, 就多問了兩句。”他訕笑兩聲。
小劉對這個說法也挺認可, 他在跟拍什麼CBA之流的時候, 遇到的民間愛好者可不少,人個個是什麼論壇大佬、貼大神, 很有江湖地位:“那你主要是拍短跑?”
“……嗯!”裴鬨春點頭, 嚴格來說, 他就是追星圈的唯粉,隻為裴向東做專屬產出工, 如果拍到彆人,也隻不過是順帶。
“也是, 徑賽是比田賽那些愛好者多。”小劉說起體育來侃侃而談, “隻是咱們省份、乃至國內,在這方麵還不太行,出了一個飛人, 就夠大家關注的了,隻是也不知道,這些孩子,能不能走出省,到世界賽上為國爭光。”
能選到省隊的,基本都是佼佼者,可若要被篩選到國家隊,那又得淘汰一批,若是在網上能參加世界賽的,便也寥寥無幾,現在一體育館的參賽人員,也許都不用三年,就有一大部分人要退出賽場,辛辛苦苦鍛煉的這些年,便也成了或苦或甜的回憶。
“會的。”裴鬨春信誓旦旦,“我相信他可以做到的。”
小劉沒說話,隻是看著跑道,但凡是專跑體育版久了,或是對國內體育狀況了解清晰的人都知道,國內在短距離項目上,著實一直挺“慘淡”,但凡能抓著一個,就恨不得大吹特吹,就說這位飛人,一朝橫空殺出後,簡直集聚了國人的矚目,也正因為如此,身上集聚了莫大壓力,這回一退賽,引發了軒然大波。
“真的,看看他,這孩子真的跑得很快。”裴鬨春雖然是個標準的兒子吹,可也不是盲目的人,為了安他的心,王教練幾乎每天都和他打電話交流裴向東的訓練和進步情況,他也看了不少資料,王教練說,等到今年全國賽和世界賽比過後,他就會帶著向東到國家隊那,電話裡的王教練非常自信。
“好,那我會看著的。”小劉沒煞風景,隻是笑,且看看。
C省的秋天,並不冷冽,反倒是帶著夏天的尾氣,使得那熱意延長了許久,今日風並不大,吹拂過來,反是覺得舒適。
裴向東已經基本熱身完畢,他像是個充電到百分百的手機,肆無忌憚地提高亮度,充滿活力,還時不時地蹦躂兩下,放鬆著四肢。
“這孩子。”王教練手插兜,眼神一刻都沒從裴向東身上移開,“還不帶緊張的。”裴向東從某種意義上,算得上是他的嫡係,和隊裡其他市隊輸送、其他教練挖掘、從小接受培訓的孩子不太一樣,像是一塊沒有經曆過雕琢的璞玉,在他悉心地教導下,一點點地放出光芒。對裴向東一向很關注的王教練,早在好幾天前,就注意到他不是很對勁的情緒,他偷偷拐著彎向同寢的李正平問過幾回,總算拚湊出了原因。
那時他搖著頭,無奈又想笑,是了,這終究是個孩子,竟會因為爸爸忙,不舍得他來看自己難得的正式比賽,就覺得失落,王教練也不耽擱,特地打了電話,還沒說兩句,裴鬨春就立刻答應,他也是那時候才從對方口裡聽說,原來這傻孩子,連說都沒和家裡說一句。
今天早上,才到場沒多久,他就發覺裴向東整個人的狀態都活起來了,王教練就這麼一看看台,沒幾下就找到了那位引發自家弟子狀態波瀾的“真凶”,有時帶學生和帶自家孩子一樣,好不容易這孩子狀態滿分了,王教練又開始擔心,裴鬨春難得來觀戰,裴向東會不會太緊張或是太興奮?
裴向東當然不知道,對他的人生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正在拚命誇他、另一個則正在為他憂心忡忡,他隻覺得自己狀態很好,無論是身體、心理,都處於最佳時刻,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跑,隻可惜今天還是預賽。
“入場了。”帶著工牌的工作人員引導著入場,一排的人大多不認識,專業訓練出身的,臉上的神情鎮定得多,而有些學校校隊派來的,則看起來要手足無措些,一眼就能分辨開。
裴向東並沒有在賽前和人搭訕的想法,隻是按著自己的習慣,輕輕地握拳,錘了錘跑道,按王教練的說法,這大概是他中二過了頭,畢竟跑道又不是平地,錘用力了還會疼,下雨天了甚至能蹭上不少小灰塵,可裴向東總覺得,這像是在和跑道交流,好,的確有點傻。
他已經按照自己的習慣調整好了起跑器,站在圓台上的發令員發出了聲響,按照各自的道次,所有人已經準備完畢,要做的就是蹲下,按標準姿勢俯身,手撐地,到此,眼前能看見的,唯有跑道,可還不到能放鬆身體的時候,按照裴向東簡單的理解,那就是不能讓身體和心臟“冷”下來,保持緊繃,隻等最後的一聲令下。
賽場中並沒有為這處的比賽安靜下來,旁邊的田賽還在進行,場館中也有其他的選手正在熱身,可腳踏在跑道之上的眾人,已經心無旁騖,摒去一切喧嘩,隻等待著發號槍的聲音。
一聲槍響,白煙嫋嫋,跑道上的選手,如同離弦的箭被射出——
專業的運動員,都學過要控製體力,像是這樣穩能出線的預賽,絕不會一口氣將力氣花光,尤其是像裴向東這樣項目不止一個的,更是要王教練花了大工夫。
一個多月來流淌的汗水,在這時發揮了作用,裴向東隻定定看著前方,他的小組裡,並沒有他的對手,兩百米不比四百米,能在後期衝刺,一開始便要提速。
以高速狀態過彎道時,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微微傾斜,甚至要脫道的感覺,可並不打緊,裴向東穩得住,一步一步踏在跑道,看也不看旁邊,隻往前頭猛衝,今天身體的狀態好的出奇,每一步邁出時都覺得輕鬆,彎道才過了大半,已經能看得出領先,到了直道,眾人能從同一水平線比較的時候,裴向東身後的人,已經被他甩開好幾米的距離。
直道衝刺時,便也是最激烈也最疲累的時候,彎道已經消耗了許多人的體力,再次提速,就能感覺到心臟倏然加快跳動的繃緊感,落在後頭的,能清楚看清自己和前方的差距,領先者,若不想影響自己的速度,是萬萬不能回頭的,隻能不斷往前,用速度碾壓他人。
裴向東當然不會回頭,他的眼睛隻會看著前方,雖然王教練常說他彎道技術好,可跑直道時,卻是最要人興奮的,一條道走到底,你快還是我快,就憑真本事來,沒有其他的乾擾因素,唯有快才是王道。
他邁著步子,明明今天的風並不猛烈,卻能聽見獵獵風聲。
終點線隻在眼前,他已經聽不到彆人的腳步,耳中的聲音清晰又簡單——他像是能聽到自己的釘鞋,在和跑道發生碰撞時奏出的誘人樂曲,他知道,他又領先了,他總在領先。
不回頭,並不是擔心自己速度、成績會影響,而是清楚地知道——我是這條跑道上最快的人,我能贏。
身後的選手,已經挺絕望,咬牙努力提速後最害怕遇到的狀況便是如此,用儘全力,連拉近距離都做不到,隻能看著那個明明算不得太高,而此刻卻格外高大的身影,伸開雙手,展臂衝線。
裴向東並沒有因這麼一段奔跑力竭,哪怕在最激動的時候,還記得教練的再三吩咐,保有餘力,他用力揮臂,轉身看向高台,露出笑容,一個月來的訓練要他原本還算白皙的皮膚曬黑了不少,有膚色作為對比,牙齒白得發亮——
“哢嚓!”
裴向東開始跑沒多久,看台便響起了拍照的聲音,兩台單反同時運作,發出連綿不斷的快門聲,兩人的姿勢看起來都像模像樣,很是專注。
“這孩子。”小劉的聲音挺複雜,“……還真的挺快。”若不是裴鬨春坐在他旁邊,一見到裴向東出場就很專注的話,他沒準都隻會隨意地拍兩張,隻是連體育愛好者都這麼專業,他也不好坐在一邊不動,隻好調整位置拍攝,反正今天預賽也沒什麼可拍,大不了明天全都刪了。
可比賽一開始,他著實感到了震撼,說是震撼有點誇張,可那臉上還帶著一分孩子氣的少年,著實是“遙遙領先”,他在小組中,和其他人,根本不是一個水平線的存在,哪怕是這麼粗略估計,小劉都意識到,對方破紀錄這事,應該是確有其事。
“他一直都很快。”裴鬨春放下相機,遠遠地看著兒子,他已經跟著退場,看不見身影,不過他知道,剛剛那個揮臂,一定是送給他這個做爸爸的。
小劉翻看著照片,剛剛在裴向東衝線後,他鬼使神差地沒收住手,在最後一刻,又拍了張,可效果卻出乎意料的好。
照片裡的少年,笑得燦爛,手臂高呼,滿滿的是少年意氣,他腳下的,是剛剛落下的布條,同時被拍到的,還有另外兩個終於到了終點的少年,他們臉上都是汗水,咬唇衝刺。
如果不論這照片的主角出不出名,這應當是他這一年拍過最好的照片,小劉的手停留在相機上,他莫名生起了珍藏的衝動,沒準在未來,裴向東真的成名了……他忽然被自己逗笑,他在想什麼呢?
當然,這時候的小劉並不知道,後來照片的主角的確一朝成名,而他隨手拍下的這張照片,也確實如他的想法一樣,為他帶來了無數誇獎,隻是此時,他更關注的是另一件事:“對了,兄弟,你拍的怎麼樣?讓我鑒賞鑒賞?”他湊過去。
裴鬨春以巧妙的技巧迅速切出畫麵,把相機牢牢把在胸前:“拍得一般,就不在你麵前丟醜了。”
“怎麼會呢!”小劉哈哈大笑,拍了裴鬨春兩下,“你不用這麼謙虛,我也拍得一般。”他怕對方覺得自己藏私,便遞著相機過去,給他看剛剛拍好,還沒篩選的照片。
……裴鬨春並不想說話,他想跳海。
作為一個理論的巨人,現實的矮子,他今天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明明站在差不多的位置、選的差不多的角度、用的差不多的姿勢、用的是差不多的相機,好,他用的相機可比這個小劉記者好多了,可就這麼幾個差不多堆在一起,怎麼就差這麼多呢?
他想起剛剛自己在屏幕上翻看到的那些照片,便滿心地無言——有幾個運動員跑出殘影,根本看不清表情的、有自家兒子隻露出一個腳、一個手、半張臉的、有根本拍的是其他運動員的……好不容易有那麼幾張,拍到了裴向東,還特彆一言難儘。
運動員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肉多少會跟著動彈,也說不上什麼控製表情,說到這已經夠了,沒錯,他把他的兒子,活生生拍出了歲月流逝、年老五歲或是表情猙獰、各種擋臉的照片。
再看看小劉的,分明也是從上麵拍的,除去些糊了的,大多很清晰,人物位於正中,能看得到修長的手腳、運動中繃緊的肌肉和身體、專注的神情.
“我習慣修圖了再說,哈哈。”他知道自己笑得非常尷尬,可總不能把這種照片拿出來?“下回有緣,咱們見了再給你。”
“行。”小劉答應,他知道有些攝像愛好者是不給人看原圖的,下一組已經要開始了,他準備繼續拍攝,他沒瞧見,身邊的裴鬨春鬆了一口氣,一臉逃出生天的模樣。
場邊的廣播已經在播報成績,大會手冊的最後一頁,有此前項目的記錄,小劉饒有興致的拿起來側耳聽。
“200米預賽第三組第四道裴向東:22秒04……”
“破了!”小劉激動得睜大了眼,此前的記錄,還是在02年創下的,是22秒56,堪堪過了國家二級運動員線,由此就可以知道,C省的田徑水平的確不太好,可今天,裴向東才初賽,就直接把成績往上拔了一格,按照往年的經驗,決賽肯定還能再提!
“兄弟,你真沒唬我!這孩子,還真挺能跑!”小劉張口就誇,決心在接下來的400米預賽中繼續觀察,若是再破一個記錄,他是鐵定要給這個孩子留個小位置做報道的,沒準這就是未來之星了。
“那是,我怎麼會騙你,他一直很優秀。”裴鬨春與有榮焉。
“不行,等半決賽的時候,我得到下頭去拍,效果才好。”小劉想起什麼,發出邀請,“要不我和主辦方幫你申請個位置?就幾場比賽,沒什麼媒體拍,應該會同意的。”
“……好!”裴鬨春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人怎麼能輕易地放棄呢?他再試試,沒準就能克服原身的毛病——對,直到此刻,他依舊堅定的認為,這一定是原身的錯,拍照醜什麼的,和他完全沒有關係。
……
C省運動會盛大又短暫,和大多數運動會一樣,是分組、分場館進行的,交錯比賽,統共一個禮拜,便畫上了句號,無論是在省隊還是所有選手中,這回王教練帶的這幾位選手,都是一騎絕塵,裴向東在400米和200米比賽中均斬獲冠軍,同時三破記錄,尤其是在400米中,成績已經到達的健將級。這還不止,在4X100米的比賽中,他同李正平一起,生生地拉高了整個隊伍的成績,同樣以破紀錄的成績,拿回了金牌,王教練這兩天,走路都是洋洋得意的,時不時去關心一下,隔壁帶田部、羽毛球的兩個教練,李正平私下和裴向東開玩笑地說,懷疑教練有一天會被人套麻袋打暈。
裴向東也因此獲得了不少的關注,當然,這是在業內方向的,小劉沒說大話,在他得了冠軍後,還特地用了半個版麵,為裴向東做了個專訪,揮揮灑灑兩三千字,闡述了這個孩子現在傲人的成績和未來的無限發展可能,裴鬨春特地去跑了報社,買了能有一百份回來,隻等回家,發出去給親朋好友。
夕陽西下時,忙碌與悠閒同時在這座城市裡存在,場館外頭停了不少的大巴車,一眼望去,很難一下找到自家的車,這些都是來接比賽隊員回校、回家的,省隊也專門包了這麼一輛。
李正平手指顫抖,指著裴向東:“騙子!你耍詐!”他滿臉悲憤,剛剛王教練過來,說要給裴向東放兩天假,因為對方的爸爸來了,要他有點時間,能陪陪自己的爸爸,他沒當回事,這麼跟過去,想瞅一眼好兄弟的爸爸就走,卻遇到了殘酷的打擊。
裴向東聳肩,狡黠一笑:“我又沒逼你打賭。”他指著在那站著的父親,“要不要我帶你去確認一下他拍的是誰?”
“還用確認嗎?”李正平很受傷,憤憤不滿,“這根本是父子聯合詐騙團!集體欺詐!過分,太過分了!”
“不是你自己提出來要打賭的嗎?”
“是這樣說沒錯。”李正平作怪,故意比了個西子捧心的動作,“我的心好痛,我的一顆水晶琉璃心被我的好兄弟狠狠踐踏了。”
“所以你要賴賬?”裴向東挑眉。
“那倒是不會。”李正平滿臉彆扭,遠遠地,惡霸王教練已經開始扯著嗓子喊人,他隻得往後倒著走,不情不願地扯了個鬼臉:“老大,俯臥撐等你回來再做!”
“好。”裴向東笑得前俯後仰,揮手同好友告彆,便小跑著往父親那去了,他身後背著包,沉甸甸的,裡頭可不隻是衣服,還有用紅色盒子精心包裝好的獎牌、獎狀,用料實在,沉得不行。
幾天比賽下來,兩父子的所有接觸,都是遠遠地看著彼此,這也是王教練特地要求的,比賽要學會專注,無論是什麼情況,都儘量彆搞特殊,所以直到今天,裴鬨春和裴向東兩個,才真的有在一起相處的時間。
“爸,我……我拿獎了!”裴向東站在那,臉上還掛著笑和激動,脫口而出,然後站定在那,臉上的表情在期待和猶豫間切換,彆人大概不會明白,對他來說,僅僅是這麼激動地告訴爸爸自己的成果,都是件難事。
“爸爸看到了。”裴鬨春伸出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是最優秀的,我一直相信你可以!你做到了!”
裴向東看著爸爸,笑容越掛越高,點了點頭,不太好意思地往前走,恰好路上有個小石頭,還被他踢到邊角去:“也不會啦,就剛好省運會沒有什麼特彆厲害的選手參加,這才顯得我好像很厲害。”他看似在謙虛,實則每一個小觸角都在努力發出信號——再誇誇我!快點。
裴鬨春成功接收到了信號:“怎麼能這樣說呢?今天優秀的選手也很多,可都比不上你,你預賽、半決賽和決賽都破了省裡的記錄呢!人記錄都是好多年前的了,這就充分證明你現在特彆優秀!誰都比不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