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素來有回家過節的習俗, 春運向來是對整個國家運輸係統的巨大考驗, 沒到了這個時節,無論是來還是往,都能折騰掉人不少精力。
裴鬨春一馬當先, 他很有力氣,身上大包小包的同時, 還緊緊抱著女兒,他單手勉力在人群裡隔開一條小道,前頭的是滿臉彷徨的吳桂芝和唐招娣,兩人均露出不自在的神情,隻知道一個抓著行李,一個抱緊了裴子豪。
“鬨春, 咱們真要去呀?”吳桂芝下意識地扯著嗓子喊,倒不是她嗓門大不大的問題, 而是現在人山人海的,若不把聲音抬高, 根本連說話都聽不見。
“嗯, 媽, 咱們不是說好了的嗎?”裴鬨春準確地捕捉到了母親的話音, 他笑著回答, 在人群之中, 他們一家五口,恍若一帆孤舟,被擠來又擠去, 勉力站穩。
“是說好,可是……”吳桂芝心裡嘟囔,她唯一還記著的,就是幫忙護著孫子,在到車站前,鬨春可是說過了的,這年頭,火車站的拍花子可多,像是他們家子豪這麼水靈的小孩,沒準都要被人看上的!
就在幾天前,在裴鬨春家,開了這麼一場家庭會議,說是會議,未免有些高抬,不就是一家幾口坐在餐桌上,各乾各的,嘮嗑點事情,可還沒說兩句話,裴鬨春便提出了一個令兩個女人都有些慌張的想法——
“媽,招娣,我已經想好了,咱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一起到S城去!”
吳桂芝那時隻是愣著擺手:“這哪行,我們去城裡做什麼呢?村裡有地有房的,總得要人看著!”她這輩子,就連去縣城的想法都沒有過,她從小到大,在這地界,就是土生土長的,整個村子的八卦人名,她信手拈來,生活得如魚得水,在這過得好好的,去城裡乾嘛。
不過吳桂芝很懂得變通,她轉念一想,總覺得自己是猜到兒子的想法,鬨春他孤身一人在S城打工,平日裡估計挺想念老婆孩子的,估計是怕把她一個人丟家裡不好!她忙不迭地道:“鬨春,我在家裡給你們看房子,你要是想帶子豪和曉萍去城裡,你們就去!”她想,這樣就兩全了。
坐在一旁哄著裴子豪的唐招娣,倒是挺想去城裡,她自打有了裴子豪,是有子萬事足,留在村裡也不覺得無聊,可是這年頭,外出打工的多了,那花邊新聞便也多了起來,她聽村裡好些大媳婦飯後聊天時說了,聽說有的人家,男人一去外頭心就野了,在外頭又生兒養女的可不少呢!她心裡不免也多了些擔心,丈夫能主動提出,要一家子出去,她彆提多開心了!
“不,媽,我說的是咱們一家子都去。”裴鬨春再度強調,他事先在心裡打好了計劃,說起來也滔滔不絕,“媽,你不知道,在S城,也很缺女工的,一個月工資和男人沒什麼區彆,也能有個四百塊,招娣去了,就能和我一起去工作,你留在家裡照顧子豪和曉萍。”
“四百塊,這麼多的?”吳桂芝挺驚訝,雖說縣城裡的廠子也有女工,可自家媳婦沒個文憑,又沒編製的,也能有這個數?
“我,我也行嘛?”唐招娣單手指著自己,有些迷茫,以前在廠子裡,丈夫一個月的工資是一百塊左右,她這樣編製外的,也就領個五十塊不到,還是托了丈夫的福,怎麼一下跳了那麼多?她哪行呢?
她還理解不太了城市之前的差異,也並不明白外麵的世界變了多少,這並非她自己不願意去了解,而是她能看到的天空就這麼大,在村子裡,直到現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創造的財富,還是有不少差異,她從未想過,自己也能賺這麼多錢。
“行的。”裴鬨春點頭,他在返鄉前好幾個月就來到了這個世界,在S城摸了一圈,那兒私人工廠林立,和和平鄉這,完全是兩副景象,事實上如果能去更好的廠子、做久了做個熟練工,那還能更高一些。
當然,最具有說服力的東西自然是錢,裴鬨春登時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乍一看,便要暈了人的眼,她老聽人說出去賺錢,可真的能賺多少錢,她並沒有概念。
裴鬨春又丟出誘餌:“而且人家S城,教育水平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到時候咱們就讓曉萍和子豪去讀,咱們家也出大學生!”他事先了解過,這個年代對借讀管理還不是那麼嚴格,最大的要求,就是借讀費,這倒沒必要像兩人坦誠,到時候他自會解決,再說了,沒準再過幾年,戶口都辦過去了。
“女孩子家家,讀這麼多書做什麼。”吳桂芝擺擺手,她還不知道外地讀書的花費,隻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她腦中的想法很簡單,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成個大學生,畢業都多少歲了,到時候在家裡這,都算是老姑娘了,誰要娶的?再說了,以前那些個知青,可給他們留下了不少的壞印象,個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乾不了多少活。
“都讀,人家大城市的姑娘,都是要多讀書的。”幸運的是,坐在旁邊的裴曉萍並沒聽進去,還在那裴鬨春替她折出來的小跳蛙,裴鬨春隻說,“我家的姑娘,自然是比彆人家的好!以後咱們家,有兩個大學生,彆人羨慕都羨慕不完。”
唐招娣也沒管,隻是笑著親了親兒子的臉:“子豪,聽見爸爸說的沒有,以後你要做個大學生。”
鑒於兒子在外打工孤單,和未來孫子的前途,吳桂芝便這麼拍板地決定了一家人未來一年的去處。
可那時一錘定江山的吳桂芝才到火車站,就開始兩股戰戰,滿臉不安了,她這輩子,見過最多人的時候,就是趕集、縣裡開大會,可那人再多,也不過是占滿了場,好歹還有點空隙,這火車站,一眼望去,除了人還是人,還有那大怪物,身高並不高的吳桂芝,隱隱能看到前端的綠皮火車,這車可真長,來的時候,聲勢浩蕩,幾乎可以和村裡放的鞭炮比。
但縱使她再有退縮的衝動,也被這麼趕著上了車,裴鬨春沒事先訂好票,隻得找了黃牛——這個世界的黃牛事業,發展得比他想象的要早得多,倒是不像後世被警方管製後的躲躲藏藏,抬頭挺胸地,站在路邊等客上門,裴鬨春格外慶幸,這輩子他預先來的這幾個月,總算攢了一小筆錢,否則就單這麼來回,就能花掉不少。
裴鬨春找黃牛高價買的是坐票,穿越人潮,總算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便連站起都難,火車上塞滿了人之後,便要鳴笛而去,伴隨著有些吵人的聲音,車即刻發動,漸行漸遠,開向遠方,車上有無數懷揣著發財夢的人,正狼狽地出發,準備奔向能要他們致富的地方。
……
“這兒可真熱。”吳桂芝的大棉襖已經脫了,掛在手上。
裴鬨春才出火車站,便熟門熟路的找到了一處中間販子,他們消息靈通,熟知這城裡大大小小的事情,無論是找工租房,或是做些什麼,隻要能給得出錢,不怕被宰,找他們準沒有錯,裴鬨春同那人細細地說了自家的要求,便這麼被帶著到了河溝旁邊的一處矮平房子處,中間的河水,估計是內河,看上去並不清澈,兩邊的房子,樣式不一,估計都是自家搭建的,一邊走,吳桂芝開始小聲地數落了起來。
“是啊,可真熱。”唐招娣很是捧場,她也抹了把汗,從火車站出來,便拐到了這,她沒能看到S城繁華的地方,隻是在心裡下著定論,覺得和老家縣城也沒什麼區彆。
吳桂芝皺眉:“連條路我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買菜。”她很敏感,像是隻要多數落,找到S城的一萬處不好,兒子便能同意她回鄉一樣,當然,心裡充斥著,同樣也有恐懼,這個地方,實在是太陌生了。
那中間販子姓黃,頂著一口抽煙熏出的黃牙,常年夾煙的兩根手指,都有些痕跡,想做好這次生意的他笑嗬嗬地回頭:“大娘,可不能這麼說,我給你們找的這個房子,好得不行。”他伸手指著方向,“從那過,就有三個廠子,都是頂頂有名的,年年招工的,有一個還是個港城老板投資的呢。還有,拐過那,就有個小的市場,每天都在賣菜,租房院子裡也能種點。”
“那倒是不錯。”吳桂芝點了點頭。
老黃很熱情:“對了,你家媳婦要做工是不?我給她介紹,就在你家附近那廠子,我老黃的名號,絕對沒問題,人那條件很好,做的活也簡單。”他指著的,是個服裝廠,就是他說的港城老板投資那個,那老板要的,就是唐招娣這種,家裡有小孩,小孩又有老人照顧的女人,要知道,這年頭,小姑娘出來打工,沒幾年就被家裡喊著回去結婚的可不少,人辛辛苦苦養個熟練工,撒手就沒,老板也是怕了,寧可多教,也不願說沒就沒。
唐招娣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結巴:“我,我行嗎?我沒讀過書的。”她還不懂什麼招聘技巧,下意識地自曝其短。
吳桂芝倒是機靈,連忙找補:“我這媳婦嘴笨,不會說話?”她笑吟吟地補充,心裡很有盤算,一路過來,她一直在觀察,這S城雖然工資高,可花費也多,若是媳婦不能找到份工作,那估計兒子得累得夠嗆,雖然心裡沒底,但她會裝,“她很能吃苦,手腳又麻利,家裡什麼活都能做,縫補也是一把手呢!”
老黃見慣了這樣的,倒不覺得奇怪,村裡來的小姑娘,連開口都不敢的還更多呢:“這不打緊,人那也不用識字,隻要能吃苦,手腳勤快,學得會就行。”他努力推銷,介紹過去一個人,他能得十塊錢辛苦費呢,“那活計簡單,去的沒有學不會的,對了大娘,你想不想找個工作?我這也有好些,到時給你介紹!”
“什麼樣的?”吳桂芝有些心動,又擺了擺手,“不過我得在家照顧孫子。”她下意識地忽略了孫女,都五六歲的人了,哪要人照顧,要是早些年,都要開始幫著家裡乾活了。
“那不怕,我們這有計件的。”老黃立刻反應過來,“不過得要押金,一件幾毛,幾分都有,做得多錢多,做得少錢少。”
“這倒是不錯……”吳桂芝心裡盤算,她有些驚訝,這城裡完全和村裡不一個樣,村裡雖然女人乾活也麻利,可論起種地、乾大活,多少要差男人一些。
“老黃,那就拜托你給招娣介紹個活,我娘就先不了,我們剛來,這周邊的環境也沒能熟悉,先照顧孩子再說。”裴鬨春笑吟吟地插了口,倒不是他缺唐招娣打工這點錢,而是他想要唐招娣去看看另一個世界,S城作為開放的口岸,比起他們老家,歧視已經降低了不少,女子能扛半邊天的口號,在這可是實打實的,起碼到了工廠裡,唐招娣就能確實地感受到自己的能力,畢竟在從前,她那個編外的活,純粹是沾了丈夫的光,賺得少,也沒有什麼成就感。
“行。”一下做了兩單生意,老黃笑得很美,眼看屋子就在前頭,他開始介紹,“老裴,我這可是按你要求找的房子,絕對沒有差錯。”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算不上小的院子,四四方方,周邊有不少盆栽,上頭種的不是美觀的花草,儘數都是什麼蔥蒜菜葉……中間則拉著幾條長繩,估計是曬衣用的,靠門邊有個水龍頭,下頭擺著個大麵盆,平日裡取水洗菜或是洗衣,估摸著均是在那。
“老黃,你帶人來了?”屋子裡有個老太出來,一見老黃來,表情挺明朗,她是這屋的房東,這院子隻剩下一個小套,若是租出去,她每個月單租金就能收入不少。
“對,按你的要求。”老黃立刻湊過去,“這是一家子,孩子都小,女人要去服裝廠打工,老的在家裡照顧孩子。”
“那行,進來看看。”那老太走在前麵,引著人上了三樓,頂上那套不好出租,因為熱、麵積又大,若不是像這樣的一家五口,很難舍得租下,說是套房,其實也是後來隔開的,統共有兩間半的房間,那半間,是用一個衣櫃隔開的,裡頭就一張床,加一張布簾,其他什麼都沒。
“哪要得這麼大呢。”吳桂芝已經打算以後往這住下了,心裡便忍不住計較,子豪還小,不用單間,曉萍也能和她擠一擠,兩間房頂天了,多個半間,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曉萍不用單間。”
“媽,這我特地選的。”裴鬨春壓低了聲音,靠了過去,“這老太,女兒是服裝廠這間的頭,租這以後招娣去那,萬一犯點什麼錯,人家也會照顧。”
“……行。”吳桂芝一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點頭應了,這關係社會,她懂。
拍板訂下後,裴鬨春立刻湊過去和老太交了定金,這年頭,自是很少搞什麼合同的,大家全憑信譽,說好了就是說好了,沒這麼多複雜想法,老黃樂嗬嗬地走了,隻說明天再來,這算得上皆大歡喜。
事實上,裴鬨春選這套房子,可不是因為老太的女兒,而是因為這的租戶,他對老黃的要求很簡單,他想找些和他們家一樣的女工家庭合住,要知道工廠之間,也是有領地劃分的,這兒的女工,大多工資挺高,家庭地位也不錯,全方位包圍,耳濡目染,總能來上一場,徹徹底底地反洗腦。
再者,都是女工的環境也比較單純,兩個孩子還小,妻子母親又都是村裡來的,可不敢到魚龍混雜的環境去出了什麼問題。
……
隻要進過工廠的人,都知道工廠的時間過得很快,畢竟流水線上,乾的十有**,都是重複的活,這麼眼睛一睜一閉,一天便這麼過了。
唐招娣她是老黃介紹來的,便也不用押一個月工資,日子一到,便到財務那去排隊,簽了名便能領走工資,她是新手工,熟悉就花了好幾天,才來了一個月,可也足足拿到了二百六十塊,比丈夫以前做工賺的錢還要多,當拿到錢那瞬間,她是有些恍惚的,對她來說,她從來也沒有想過,以自己愚笨的腦子,居然還有掙錢的一天。
“招娣,你要回家嗎?我和你一起。”最近工廠有大貨,休息日改成一月兩天,和唐招娣家同租在老太那的李來娣很是熱情,和她湊在一起。
唐招娣很緊張,把錢團團折好,雙手抱在胸前,左顧右盼地,活像是怕人不知道自己兜裡有錢一樣:“好,李姐,咱們一起走,我怕!”
剛來S城那一個禮拜,丈夫帶著她和媽一起轉了城裡幾圈,還給她們倆買了不少東西,也是在那時候,唐招娣才第一次看到,原來大城市是什麼模樣,要知道,縣城裡最高的樓房,就是政府,總共多少?三層半,還是帶水塔的,可是在S城,最高的樓,仰頭看上去,都數不清楚有多少,街道上人來人往,根本不像第一天他們一家瞧見的灰撲撲樣子,反倒是五彩斑斕的。
第一天,唐招娣還覺得新奇、好玩,可第二天開始便覺得心痛了,丈夫看到什麼她們感興趣的東西,就立刻買下,他還很講究公平,什麼都得買五分,看著花出去如流水的錢,唐招娣和吳桂芝都快急壞了,最後兩天,是逼著丈夫停下環遊S城之旅,送她進工廠上班的,也不知道這一個月她不在家,丈夫有沒有又亂買什麼。
唐招娣總覺得,丈夫這亂花錢的毛病,一定是孤身一人在S城學壞的,看來男人身邊,總得要有個女人,若是她沒來,沒準錢都要被丈夫敗光了!她進工廠時,格外小心,生怕要被人開除,畢竟她什麼也不會,可沒想,這乾著乾著,她卻漸漸上了手,主任說了,下個月她就不算新手工呢,能拿熟練工的錢了!
隻是這二百六十回家,要怎麼分配呢?唐招娣在心裡盤算,她沒有藏私的想法:“李姐,你錢拿回去,要怎麼花呢?”她忍不住尋求建議。
“先給自己買兩身新衣服。”李來娣應的很快,“服裝廠的瑕疵品我們內部價買便宜,可惜就隻有大人的,然後再帶著家裡去吃一頓,剩下的存著,以後回家起房子。”到了S城,消費觀念也會多少有所轉變。
唐招娣有些驚訝:“我們天天在廠裡,哪要得這麼多衣服呢?你不給你男人買嗎?”她們在車間時無聊時也會聊聊天,她知道李姐丈夫也在上工,她的孩子則在家裡,她的想法還是傳統那一套,以前在村子裡時,無論是唐家還是裴家,什麼東西都是緊著男丁來的,尤其是像衣服這種,更是優先他們,原因很簡單,男人天天乾活、外出,出門在外,總不得穿個破衣服?多難看!
“我給他買做什麼?”李來娣翻了個白眼,“他又不是沒得衣服穿,我辛辛苦苦賺的錢,當然是緊著自己,你可彆傻,女人不把自己打扮得好一點,那都對不住自己。”
“……這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