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輕女的一家(十三)~(十五)(1 / 2)

樹葉凋零會再發芽,日落西山又會生起, 時間便也便隨著這些變化一天天地過去, 悄無聲息。

S城第一中心小學, 是當地最大的小學, 原身是民國年間的一間學堂, 後經幾次改造, 延續至今,小學占地麵積很大, 設施齊全, 師資力量極佳,唯一要家長們憂心的,便是門口那狹窄的小巷, 絞儘腦汁都開不來,唯有早早搶占車位, 徒步到裡頭, 占著前排接到自己的孩子。

下課的教室並不安靜,小學生們早睡早起, 個個精力旺盛,十分鐘的課堂能變出花來, 甚至還能跑到操場上去溜自己兩圈再回來。

李小玉向後轉,趴在後桌,手在對方的筆盒上撥弄,滿臉好奇:“曉萍,這是裴叔叔研究出來的新筆盒嗎?開始賣了嗎?”

她正對著的, 是裴曉萍放在桌上的粉紅色鉛筆盒,上頭印著類似魔法少女的圖案,並不扁平,像是用了什麼滴膠類的東西,手感很好,筆盒並不算沉,不過格外大,是按壓彈跳式的,居左的,是個雙層筆盒,可以提拉起來,內裡還有個迷你小鏡子,居右的,則有兩格子,一格小些的,是放橡皮擦或是小東西用的,另一格則是個長方形的卷筆刀,可以用來削鉛筆。

他們這個年紀,會比較的東西不多,也就是什麼書皮的樣式、文具的款式、書包衣服,再有就是成績,其他便沒什麼了。

“開始賣了呢,爸爸說他拿了個給李阿姨,你回去問問,沒準是在家裡呢!”裴曉萍正在埋頭搗鼓著自己的書皮,這些是昨天晚上爸爸和媽媽一起幫她包的,選的是各色可愛模樣的包裝紙,邊角對得很整齊,最後還封上了透明的書皮,她今天還處於新奇狀態,每過一會就得翻一番。

“行,我回家找媽媽要。”李小玉立刻回答,很是爽朗,她剪的是個蘑菇頭,才過耳朵一會,乍一看,還覺得是個小男孩,她歪頭看著裴曉萍,半晌開了口,“曉萍,你真好看。”這話裡並沒帶什麼旖旎情緒,這個年紀的小孩,格外向往著美,在不知事的年紀,對於好看的女生、男生總會格外溫柔或是故意逗弄。

第一中心小學的規定,校服隻在周一升旗儀式或是有活動時穿,裴曉萍穿的是一身簡單的淺黃色背心吊帶裙,裡頭搭著件半袖花邊襯衫,額前的劉海看著隨意,卻又像是小心梳過的,後頭的馬尾紮起,係了條黃色波點緞帶,做成了蝴蝶結的樣子,再襯上白色的膚色,任誰看都覺得是個可人疼的好看小孩。

“哪有,你才特彆可愛呢!”裴曉萍從小養得嘴甜,逢人就誇,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玉的頭發,對方頭發並不是貼腦袋的細軟發質,帶著點蓬鬆,像是個會走路的小蘑菇,“你看你的頭發,特彆整齊,就像昨天我和奶奶看電視劇裡頭的那個江姐呢!”

“哪有。”李小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曉萍,你的頭發也是你奶奶幫著紮的嗎?我媽特彆壞,說要給我做個新發型,在家裡一下就給我剪光了。”

她現在說起來輕描淡寫,其實昨天晚上在家裡撕心裂肺滾地痛哭了一場,媽媽和她說自己手藝很好,便把她壓著到浴室洗了頭,沒心沒肺如她,根本沒當一回事,等到剪完頭發,被推到鏡子前頭吹乾時,才發覺了這根本是車禍現場,連邊邊角角都不太平齊,媽媽看她哭得厲害,像是也心虛了,說要幫她修剪平整,然後就……越修越短、越修越短。

早上到曉萍家門口喊她一起去上學時,她眼淚都塊下來了,生怕連曉萍都笑話她。

裴曉萍也跟著想了想,手在放在抽屜的書包裡摸了一回,很快找到了兩個成對的小小發卡,是草莓形狀的,看上去很是可愛,她仔細地打開,幫著彆到了小玉的頭上,又開了鉛筆盒,讓小玉對著鏡子看自己:“小玉不難受,你帶這個可好看了。”

“好看嗎?”李小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得傻傻。

“好看。”看到好友開心,裴曉萍便也跟著笑起來了,兩張並不相似的小臉靠得很近,笑容裡同是滿滿的陽光。

……

由於內城區人口密集,交通堵塞,S城政府便組織了一場大型的工廠轉移,給予郊外的地塊政策支持,鼓勵各式工廠喬遷到那進行生產,這也讓一大批的工人跟隨工廠轉移到此。

這之中,生意最好的,當屬在三年多前落地成立的娃品玩偶、文具工廠了,兩個廠子都掛著娃品的牌子,一經落地,訂單源源不絕。

“唐總,國外發來了兩個玩偶文具單子,廠子現在機器人手都還夠,接了之後會緊促點,你看看具體要求?”

正坐在辦公室中間看著文件的正是唐招娣,她抬頭以後立刻笑出了聲,頗是無奈地調侃回去:“李總,你也真是……”

靠在門邊的那人,是李來娣,她身材高瘦,剪著個很短的男頭,穿的一身簡單西裝,乾勁十足,手上拿著文件正在往辦公室這揮舞,看到唐招娣看過來,便也直接坐在了辦公桌對麵的位置那。

在三年多前,裴鬨春正式攢夠了第一筆資金,購入了這處爛尾廠房,一並收購了其下的流水線設備,這本來是一處做男裝的廠子,隻是資金鏈斷裂,無以為繼,便隻能放在了這,買入廠房後,裴鬨春頭一件事便是和唐招娣談了一場話,請了她和李來娣一起到工廠來參觀,將工廠的管事權交給二人,

彼時兩人已經都是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對於簡單的生產很有經驗,尤其是李來娣,她來這的時間更長些,那時已經是車間副主任,兩人彆的不說,對於什麼抽檢、質量檢查、生產管理,還是多少有些親身經驗的,至於其他的,裴鬨春還挖角了另外兩個管理型人才,到場就位。

當然,一開始唐招娣是堅決不同意的,要她辭工,她沒二話,可要她管廠子,她哪能行呢?她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沒本事的女人,就算現在能賺錢了,做的也是些笨活,換誰都行,管廠子,她怎麼能行呢?

然後迎接她的,便是事先精心準備好的車輪戰。

裴鬨春打的頭陣,他長籲短歎,滿臉愁容,告訴妻子,娃品精品店和批發線蒸蒸日上,原先打版生產的廠家見風漲價,甚至偷偷往外倒賣、帶頭製作盜版,若是再沒有自己的企業,那公司恐怕岌岌可危,可他一人沒法多用,自己得到外地開拓新店,母親又得逡巡地看著本地的各家店鋪,身邊能信任的人,便也隻剩下了妻子一個,若是她不願意,他也不勉強,自己再想想辦法。

這話自是半真半假,一個企業往上發展,遇到危機是真,需要人才是真,可唐招娣就算不來,也不代表問題不能解決,隻是他早就打定了注意逼人上梁山,要鼓勵唐招娣有點自信,開眼看看這個世界,起碼在S城,和內陸相比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第二輪上陣的則是事先被裴鬨春慫恿過的,一心為了兒子著想的吳桂芝,對方端著自己的婆婆架子,從大局來勸,隻說未來曉萍和子豪,若是能在S城住下發展,未來一定不可限量,為了整個家,她也該擔起責任。

在唐招娣已經快徹底倒戈時,最後的大招了,裴曉萍牽著弟弟的手跑上了床,眼巴巴地看著媽媽,他們倆哪懂發生了什麼,隻是聽爸爸說,媽媽心情不好,便也又是撒嬌又是賣乖地,說了些什麼媽媽最棒、我們相信媽媽之類的話語。

得,這不上也得上,唐招娣便這麼被架上了娃品工廠老總的位置。

這三年多,唐招娣發展得很快,為了能看懂那些報表,還和婆婆一起報了夜校,學的東西也不算多,可起碼識字看文件,已經不成問題,現在走出去,外頭的人都要喊她一聲唐總。

“也不知道曉萍和小玉今天上學乖不乖,就怕放個暑假把心給放野了。”李來娣笑著又道,她身上發生的變故同樣很多,在四年前,她正式的和丈夫離婚了,原因很簡單,丈夫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和外頭的女人生了個兒子,李來娣一發現,便直接選擇了離婚,沒有猶豫,現下是孤身一人帶著女兒。

剛離婚時,她很痛苦的,可看著女兒一天天地傻樂起來,自由奔跑,野得不行,她終於確認,她做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哪會呢,曉萍和小玉乖著呢。”唐招娣簽完了最後一個字,她處理不了的事務都會留著,讓那兩個經理人給建議,若是再不能決定,就帶回家給丈夫處理。

“乖的是你們家曉萍。”李來娣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自家的女兒自己知道,她家小玉,就和個假小子似的,天天爬高跳低,嚇得她一身冷汗,“對了,你們今年回不回老家?我是得回去了,我老娘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估計又是要逮我回去相親呢,反正到時候把錢給她就沒事了。”

說到回家,唐招娣的眼神有些遠,這五年來,他們一家人統共就在第一年回過一次,後來又是忙工廠收購、工人管理、又是丈夫到外地開會的,竟是沒能再回去,家裡祭掃的事宜,也由丈夫交錢,托了老家的大伯父幫著處理了,她娘家呢,有錢萬事足,隻要及時把錢打回去,便也沒什麼操心,畢竟他們的覺悟很高,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忽然這麼一想,才發覺,裴家村已經是個有些距離的回憶了。

“可能回,我晚點回家問問鬨春。”

李來娣整理著身上的衣服,忽然開了口:“你說,我媽他們有沒有想過,我離了婚也過得很好?現在已經是彆人嘴裡的李總了?”她眼神裡帶著傷感。

離婚並不是個容易的決定,在最後下決定前,她往老家那打了一通電話,聽她說完來龍去脈後,電話那頭的父母儘是啞然,父親的煙一根接一根、歎氣聲很重,母親抹著眼淚,然後下一秒,他們給出了共同的建議——“來娣,夫妻兩人湊在一起不容易,就彆離婚了,我去和他家說說,到時候把他的那個兒子接回家來,你們養著,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她心涼了一半,然後聽見媽媽擦著淚說:“你瞧瞧你這麼大個姑娘,咋就這麼倔呢?我早就和你說過了,得生個兒子,誰家受得了沒兒子?他是有錯,可這不也是沒辦法嗎?”

怎麼就沒辦法了呢?她不明白,難道兒子就是張免死金牌?在有了這個借口後,出軌、在外頭找女人、另外生個孩子,也都不能介意了?

李來娣掛了電話,沒再理會,隻是選擇離了婚,後來媽媽又給她打了幾回電話,勸著她要把小玉送回丈夫那,女人有拖累不好嫁出去,沒人樂意幫人養孩子,她聽這話隻覺得諷刺,媽媽怎麼不想想,她又憑什麼要心甘情願幫人養兒子呢?在他們心裡,是不是隻要多個把,比什麼都重要呢?

她告訴自己,要活出個人樣,證明給爸媽看,女人也能靠著自己活得很好,她的女兒,彆人不珍惜,她自己也能養好,幸運的是,沒多久,她便被裴鬨春以高新挖了角,在這,她有關係好的夥伴,也找到了人生的另外一重成就感。

“你就彆難受了。”唐招娣看著李來娣這樣心裡也難受得厲害,在當上唐總後,她看到的世界,太不一樣了。

倒不是說,她變成個小老板,世界就男女平等了,隻是她終於發現,原來除了她一直堅信的那種活法,還有另外的一種生活方式。

她看見有老板,膝下唯有一個女兒,也把對方當做寶貝,如珠似玉般珍視;她看見有女企業家,白手起家,創下一番事業,更勝男人……

原來不是每個地方的人,都為了生個兒子搞個超生遊擊隊;原來不是每個家庭,都會因為沒有兒子抬不起頭;原來不是每個姑娘,生來就因為沒能帶把負罪。

她不比彆人差的。

丈夫再忙再累,也會教著她管理工廠的事宜,嘴裡除了指導便是誇讚,說她學得快,替他分擔了大活;婆婆每回看她,眉眼裡全是喜悅,說她為了這個家辛苦了,又管理廠子又照顧家庭;女兒和兒子天天守在門那,一等門口就飛奔過來,給她端茶倒水,捏捏肩膀,誇得她像是個拯救了世界脫下超人外衣的大英雄。

她看見了另一種可能,她不必為生了女兒而羞愧、自覺無法立足,反而要驕傲,她的女兒那麼優秀、那麼可愛;她不必因為自己是個女兒而對父母負罪,她對父母的愛、所能給予的照料、金錢,從來也不比弟弟更少;她雖然是個女人,可她未必就要認為自己比男人更差。

“怎麼會難受呢?我現在過得好極了。”李來娣手插著兜,狀若無意,“你看,我一年賺的錢,比我弟弟十倍還多,我爹媽要是沒有我,估計這個年紀還得下地乾活,小玉雖然皮,但是很乖巧可愛,廠子裡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認得我,比我們一村子的人還多,哪有什麼不開心的呢?”她明明說得輕鬆,神色卻挺傷感。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唐招娣扯了扯嘴角,笑著哄人,神色卻同樣充滿迷茫,會好嗎?她和李來娣一樣,像是心裡有個巨大的傷口,雖然愈合了,可那傷疤,隻會減淡,再也不會消失。

“幸好……”唐招娣喃喃自語般地開口。

“幸好什麼?”

“幸好我們倆都沒讓曉萍和小玉,成為另一個我們。”唐招娣笑著開了口,雖然她醒悟得有點晚,可還好沒太遲,她每次看到女兒挺直腰板,歡快地在家裡跳著舞、唱著歌,就覺得幸福、開心,多幸運,她沒像她一樣,半輩子抬不起頭,一直在“贖罪”。

李來娣也笑了:“是啊。”

她很開心能守護住自己的女兒,哪怕她這倒黴媽,給那孩子找了個混蛋爹,可也沒事,當斷則斷,就算沒那個男人,她也能把她的孩子照顧成公主……嗯,王子也行,想到李小玉那皮樣,李來娣就無奈,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學了誰。

……

早在兩年前,裴家人便從租來的小院搬遷到了這,這年頭的房價還沒開始漲,買房子比後世便宜很多,隻是涉及到學區一類的問題,裴鬨春便特地挑挑揀揀,等了好些時候,一步到位,買到了這套小複式,統共上下兩層樓,共有五間房,一間設置成書房,另外的四間則是一家子的臥室。

房屋中,處處可見這家人共同留下的痕跡,一入大廳,牆上便掛著全家福,這是特地到影樓去拍的,用的是後世早就很少用的影樓風棚拍,後頭是布景布,一眼假的草原風景,隻是在這年代,並不顯得突兀,正中的位置,擺著一條白色長椅,坐在正中間的,是吳桂芝,特地化了點妝,穿得喜慶,左右兩側則是她的寶貝外孫女和寶貝外孫,兩人身上的則是影樓那用於拍攝的小旗袍、小中山裝,大小剛好,手上還拿著配件,裴曉萍手上的是一把圓形扇子,帶著穗;裴子豪手上的則是一把假槍,後頭站著的是裴鬨春、唐招娣夫妻倆,在裴鬨春的堅持下,兩人穿著、妝容都很簡單。

照片裡,最為要人移不開眼的,還是兩個小孩的妝容,裴子豪頂著的是大紅唇,額頭正中的位置點著同色正紅小圓點;裴曉萍眼睛上的,則是奪目的綠色、藍色混搭眼影,腮紅很重,口紅選的是大桃紅。

裴鬨春看著照片,點了點頭,心裡忍不住笑,雖然在後世的眼光看來,這照片有些“黑曆史”,可這也帶著時代的印記,要知道,能拍這麼套照片,以後很值得紀念,他很期待,等以後女兒結婚的時候,要在婚禮現場,展示這套分外可愛的照片。

“爸爸,姐姐和奶奶怎麼還沒有回來呀!”裴子豪剛剛還在看電視,忽然從地毯爬起,一把撞到了爸爸的腿上,踉蹌地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回了原位,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戰績沒變化,他自己並不覺得丟臉,捂著屁股笑嗬嗬的。

“想姐姐和奶奶了?”

“想了!”裴子豪聲音格外響亮,他最喜歡和姐姐在一起了,自從姐姐上學後,就多了個壞蛋和他搶姐姐!隻有回家的時候,他才能賴著姐姐不走。

裴鬨春一把將小笨蛋抱起來,在原身的記憶裡,裴子豪並非對裴曉萍毫無感情,隻是他習慣了擁有,習慣了得到,並不懂得什麼叫理解、感恩彆人,他周邊所有的人,都在潛移默化地告訴他,你無須為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愧疚,你是家裡唯一的兒子,不管是父母、奶奶、姐姐,都應該為你傾儘所有,付出一切。

然後,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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