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還沒完全結束, 這C城已經是進入了盛夏,除了那些個自帶耐熱體質的,幾乎個個都換上了涼爽的短袖薄衣,出門在外時, 恨不得貼著路邊走, 隻要能少曬一些, 就少曬一些, 但凡是從家中出來的, 甭管做了多萬全的準備,也能登時一身都是汗水。
門口的水果店, 在大中午的, 也沒有什麼客人,店鋪裡立了個風扇,幽幽地轉著, 隻是不知是用了太多年還是什麼原因, 偶爾間會發出機械嘎吱的聲音。
裴奶奶正坐在收銀台前頭,帶著個老花眼鏡,慢條斯理地整著眼前的果籃,水果店裡的果籃,價格並不算太便宜, 賣出去一個就能掙下不少錢, 店裡老板和店員都說好了,根據業績,每天會給適當分紅, 裴奶奶每天隻要閒著,便會變著花樣地在那收拾果籃,或是調整擺放的水果種類、數量,或是研究怎麼把那果籃包裝得更加精美。
可今天,她卻格外地神思不屬,每收拾一會,就要坐在那發會呆,像是有什麼心事一樣,事實上裴奶奶哪有什麼心事,她所有的煩心,都是因為今天就要出來的高考成績,她特地在日曆上做了記號,生怕自己忘記日子,可又聽裴一飛說了一嘴,什麼今年可以網上查分、也可以電話查分,按照往年的習慣,估計沒那麼快能查到,要她照常一樣,彆擔心,查到了就會過來。
她對著眼前的時鐘,事實上現在才剛過十二點,按照孫兒的說法,起碼還要等這麼幾個小時,才能等到成績出來,可她這顆心呀,那叫一個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
“媽。”
年紀大了,天天幻聽,裴奶奶歎了口氣,這一抬頭,看見出現在門口的是滿頭是汗的兒子,他看起來像是很激動,手還扶著門呢,就開始喊人了。
可裴奶奶比他還更要激動,她立刻站起:“鬨春,這……這成績出來了?”另一邊,在屋子裡收拾水果的店員也探頭出來了,他們平時可都聽見裴奶奶說了,她的孫子成績很好,是個很優秀的人,裴奶奶人緣好,這回裴一飛高考,他們還幫著她換出了高考那兩天的假期呢。
“嗯,出來了!”裴鬨春匆匆地從家裡跑到樓下,雖然距離不遠,可這激動得砰砰亂跳的心,要他格外地覺得熱。
這時裴奶奶也顧不得兒子熱不熱了:“一飛不是說了沒有這麼早出來嗎?我就知道你們糊弄我!”她有點生氣,早知道今天早上就待在家裡等了。
“不是,這成績還查不到呢……”
“查不到你和我說出來了?”裴奶奶完全不能理解,甚至有點上火,“那就去查啊!”
裴鬨春耐著性子解釋:“現在成績是還查不到,可一飛考得好,他們老師那邊先收到消息了,就把成績報過來來了。”
“考得好?”裴奶奶迅速抓到了關鍵詞,屏住呼吸,很是緊張。
“嗯,媽,一飛是今年全市的高考理科狀元!”裴鬨春也是樂壞了,繞了老半天,才把這最該說的重點說了出來。
“什麼?”裴奶奶一愣。
裴鬨春以為裴奶奶沒聽懂,他耐著性子解釋,“市理科高考狀元的意思是他在市裡頭考得是最好的一個……”
“我怎麼不知道!不用你給說。”裴奶奶瞪了兒子一眼,手上東西利落一放,臉上便全是喜氣洋洋的模樣,“我先回去一下,晚點和店長說啊!”
“行,恭喜你了啊,裴奶奶。”那裡頭那倆店員神情真誠,笑著恭喜了回去,倒是很配合,“等回去了,可要好好地犒勞犒勞一飛!”
“好,謝謝你們了。”得到回應後,裴奶奶便也即刻拉著兒子,腳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就趕去,時不時地喊嫌棄的說上兩句,“怎麼就不知道打電話,還這麼麻煩跑一趟。”
裴鬨春苦笑著解釋:“電話啊,現在用不了,一飛沒有手機,學校那邊的電話全打了過來,現在我把手機留在家裡,讓他應付呢,這不,隻能自己下來找你了。”再說了,裴奶奶對手機老用不慣,時不時地便不小心按到什麼靜音鍵,漏接了好些個電話呢。
“我懂。”裴奶奶眉開眼笑地,以往她可是看過裴家族譜的,往上追個十幾二十代,就沒出過一個狀元,最厲害的也就是個秀才、進士的,現在她孫子,可是全市考最好的,和古代那狀元,想來也差不離了!她開始思索,要怎麼去表示她激動的心情,是包個紅包呢,還是買個禮物,對了,還有謝師宴,這可一定要請!
當然,此時的裴奶奶並不知道,在接下來的這一段時光裡,她根本顧不上這些,和裴鬨春單單是應付市裡電視台、報紙的采訪、各式獎學金的領取,就已經差不多要一個多禮拜了。
……
C城這地界,很講究各式各樣的習俗,在每年的農曆五六月間,便會有這樣的一個日子,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上一頓的,具體是哪路神仙的誕辰,或是什麼講究的日子,流傳至今,已經說不太清楚,隻曉得到了日子,就準時出現,圍著桌子,痛痛快快的聚餐一頓。
在裴家,自裴爺爺那一代,一家人便已經分開,後來無論是什麼祭祀、節禮,都是各辦各的,除了每年清明是要一家子一起,其他便也很難再找到聚在一起的機會。
今年的五月初七,便是這麼個聚會日,裴二爺爺在家裡攤開了三四桌,打算趁這個日子,把久沒有聯係的一家人喊到一起聚聚,結果不太儘人意,他大嫂那,和平常一樣,一接電話便即刻回絕,說是自己忙,不過裴二爺爺沒信,隻覺得大嫂還在為當年的那場小輩頂撞長輩的衝突耿耿於懷,三弟和小妹倒是一口答應了,隻是再下頭的小輩有的工作不方便請假,便也直接說了不來。
自家的小聚,都是準點開桌的,前頭的大屏LED電視已經打開,他們開了酒,端坐著,正要開吃,習慣性地將電視調到了C城頻道,平日裡,這電視的打開,也不過就是被當做聽聽聲音,可今天一打開,一屋子的人目光都黏在了上麵,因為出現在電視上的這一家人,他們真是陌生而又熟悉。
這個點,本地頻道,播出的是晚間新聞,畫著標準新聞主播妝容的女主播正在播報著今日的新聞:“……今年的市高考理科狀元是就讀於生民中學的裴一飛同學,他以……”
“裴一飛?”二爺爺脫口而出地便是疑惑,裴姓不算是大姓,更彆說加上一飛這個名字了,“大嫂家的一飛今年幾歲,是今年高考嗎?”
“……好像,好像就是今年吧。”裴姑奶奶費勁地想了想,總算隱約回憶起一些,畢竟他們也不可能天天去掰指頭算著小輩的年齡。
電視已經切換到了采訪界麵,首先出現的是裴一飛和他的班主任,對方正衝著電視反複表揚著這個學生的優秀,誇讚他平時的學習態度,若不是有攝像機在前頭,沒準裴一飛早就害羞地低下了頭——天知道,班主任嘴裡說的那個優秀學生到底是誰,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平時那麼勤學苦讀,每天晚上挑燈夜讀到兩三點呢。
“在學校教育之外,家庭教育也同樣重要……”伴隨著介紹詞,鏡頭一轉,拍到的是裴一飛的家,正對著鏡頭的沙發那坐著三個人,位於正中的,正是穿著校服的裴一飛,左邊的裴奶奶穿著一身新買的紅色碎花上衣搭上輕薄夏褲,頭發都精心地梳了梳,右邊的裴鬨春,則穿的一身簡單的西裝,看起來很正式,他們跟著記者的提問,便開始說起了家庭方麵對裴一飛的支持。
裴奶奶這從頭到腳的裝扮,都是采訪的前兩天,才特地到商場裡去置辦的,這也是頭一回,幫她買衣服她一句拒絕的話都沒有,雖然看到花錢的數目就肉疼,可畢竟是要上電視,該花的錢還是要花上一些的。
至於這回采訪要說的話,雖然采訪的記者是要他們自由發揮,可在拿到問題後,家裡早就模擬采訪了能有個幾百遍,個個對要說的話倒背如流了。
“我是一個普通的建築工人,平日裡不能給我的兒子什麼學業上的指導,更多的還是靠他支持,我認為作為家長,在重要時期,最該做到的,就是信任,減少他們的心理負擔,儘可能的給予一些支持和關心……”
裴奶奶也清了清嗓子:“孩子讀書辛苦,我們做大人的,也就能做點後勤工作,高三的時候,一定要補足營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定要把這身體給顧上了,才能更專注地投入於學業。”
他們都是根據自己的情況實話實說,倒也沒做什麼誇大,雖然記者在事前的采訪時,便深入提問過他們,詢問有沒有什麼他們促進孩子學習的事情可以分享,可他們倆都編不出來,說到底,讀書大多還是要靠自己,家長能做到的,也就是彆拖後腿,好好支持,僅此而已。
電視上的裴一飛神態自若,正將話題引到下一個:“……所以我也和學校的老師溝通了,我想把我的學習經驗分享給學弟學妹們,等到過幾天,我和幾位高分的同學,便會做一個學習分享會,到時就在生民中學召開……”
裴一飛說的,其實是他和幾個朋友一起搗鼓的一個小事業,他們火箭班的前幾名,這回高考都沒發揮失常,全都位於市區前列,再加上他們和從前火箭班的學長學姐都還保持著聯係,有了這麼廣的人脈,他們要做的是一個假期補習班,每年寒暑假準時開辦,授課老師是剛高考或高考完沒兩年的學長學姐,負責做簡單的未來指導——僅就他們所了解到的學校、專業做一個簡單的科普;以及針對性的學習成績查缺補漏,廣告還沒打出去,已經有不少學生聞風而動,趕著來報了名。
裴鬨春先頭出錢隻是想支持兒子的事業,卻沒想才幾天,就已經能看到回本的希望了。
當然,鏡頭外的人,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廣告,不少還記下時間地點,打算慫恿自家正在讀高中的孩子到時到那去看一看,跟人學習點經驗。
除卻不知事、不認人的裴家小輩還在嘮嗑聊天,這屋子裡已經是一片安靜。
三爺爺挺感慨:“沒想到一飛成績這麼好,若是大哥泉下有知,肯定很為他高興,咱們裴家,又出了個厲害的讀書人。”上一個,是裴姑奶奶家的阿鴻。
“是啊。”時間一晃而過,也為記憶帶上了模糊、美顏的濾鏡,裴二爺爺現在想起來當年放狠話的裴一飛,也隻覺得是在看孩子一樣,“我以前還真沒想到,可能我們這些小輩裡頭,最有出息的就是一飛那小子了,隻是這鬨春上電視也不知道好好說話,什麼建築工人,人家也沒問,乾嘛非得要提?”
裴姑奶奶也點頭:“晚點我給大嫂打個電話,到時候讓阿鴻去和一飛聊一聊,阿鴻他可是H城大學畢業的,讀到研究生了,對這些個學校裡的事情很精通,鬨春家裡頭連個知道學校事情的人都沒有,也不懂得來問,也真是不把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嗯,是該這樣,大嫂沒想到就算了,鬨春這也沒想到。”三爺爺也開始替裴一飛操起了心,“還有搞什麼學習經驗分享,我都聽人說過了,這好學生,學習經驗都改自己捂著,哪有隨便到外頭去說的,再說了,不也該先來教教家裡的弟弟妹妹嗎?”
“也真是,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大嫂也不知道和我們說上一句,要不是今天看電視,我們都還不知道呢!”裴姑奶奶想起這茬,心裡有點堵,她是知道大嫂在記掛什麼的,當年一飛在那麼多人麵前頂嘴,她都沒放在心上,怎麼反倒是大嫂放在心上了呢?
三爺爺當年事發時不在場,事後聽過一嘴,也隻以為是女人家之間計較,甭管是大嫂還是小妹,還是不夠大氣:“沒事,估計是忙忘了,過後肯定會說的,到時沒準還要我們幫忙,這選專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還要考慮以後的就業,就怕他們不知道考慮,到時候被人糊弄了都不知道!”
“對頭!”二爺爺很是持重地點了點頭,他和弟弟妹妹的想法一樣,總覺得這些小輩不夠成熟,需要他們來指導一番,“這鬨春啊,也真是不懂事,你說說,現在還在做建築工人,等到時候來,我非得再說說他不成,都幾歲的人了,這種苦力活,能乾多久?年紀大了,落得一身毛病看是要怎麼辦!再說了,這說出去,就是不好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活像是這停頓了六年多的來往,從來沒有暫停過一樣,宴席中也沒人考慮過,他們操心的這些,究竟對於裴鬨春一家,有沒有那麼重要。
同樣在看電視的人可不止裴家這頭,晚間新聞向來是C城很多人家,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就在何家,這時也正播放著新這個節目。
何依依高考的成績不好不壞,勉強蹭上了本一線,雖然去不了太好的學校,可也能報上Z城的師範大學,同何有為在同一座城市,這也算在預期之中,何家人挺為她覺得高興,再者,以何家的家庭條件,若是實在考得不好,那就送到國外去留學,總是有路可走。
在高考結束後,何有為正式地和何依依告白了,她遲疑了很久,沒有答應,何有為在她麵前發了大火,可她依舊沒有動搖自己的心。
她心裡的想法很複雜,像是一汪被攪亂了的湖水,不斷地泛出層層地漣漪,她並不覺得,和繼兄在一起,會和父母的心意,她能看出,繼父對繼兄的期望很大,再說,他們現在已經是名義上的兄妹了。
“依依,你看,你裴叔叔和裴奶奶呢!”蘇美芳剛咽下嘴裡的飯,便看到電視上的熟悉人影,她笑著往那指,“你上回和我說一飛得了狀元,我還特地發了信息去祝賀他呢,就是不知道以後一飛要去哪個學校、讀什麼專業了,你們倆從小就有緣,沒準到時候還能撞上呢!”
何依依一僵,她能看到坐在自己正對麵的哥哥,臉色格外地陰,隻要稍微熟悉他一點,一眼便能看出此刻的他是正在生氣的狀態,那天她拒絕何有為之後,對方說了些沒那麼好聽的話,直說她是心裡有裴一飛,這才拒絕的。
可何依依心裡門清,她和裴一飛之間,清清楚楚,兩人隻是朋友——再說了,就算她真對人家有意思,人家也不見得就非要中意她呀?隻是這句話,當然不能直接和哥哥說,對方肯定要翻天。
何有為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你們約好了要去一個學校嗎?”他根本沒有想過,繼妹會拒絕他。
“沒有。”何依依立刻否定,“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去Z城,我強兩天問過裴一飛他們班同學,說他成績很好,應該會去B城大學……”
“那可真是一個好學校了。”蘇美芳點了點頭,又問,“那一飛要學什麼專業呢?他是理科的,可以選擇的估計還挺多,以前那孩子也沒提過想去哪裡。”
“他啊……”何依依沉默了會,說出了那天高考前她從裴一飛口中得到的答案,“他要去學法律。”
“法律?”蘇美芳忍不住反問,“我還以為這專業是文科生學的呢,那也好,出來做個法官、律師也很不錯。隻是我還真沒想到,一飛這孩子居然想選法律。”
我也沒想到,何依依在心裡回答,這和從前裴一飛說過的簡直是南轅北轍,她知道人的想法會變,可從未想過,會變這麼多。
事實上,何止是他沒想到,就連裴鬨春也預想不到。
上輩子的裴一飛,沒讀大學,去的是職業技能學校,學的是修車方麵的工作,後來運營的事業,也和專業有關,這輩子雖然讀了高中和大學,可他一直認為,這專業的選擇,應該差不太過,估摸著不是什麼機械設計製造及自動化類的、就是什麼材料類的,再不,就是在大部分人眼中,能更好更快賺到錢的金融方麵的專業。
可法律,這也差太多了吧。
裴鬨春問過兒子好幾回,卻始終沒有得到答案,裴一飛隻是這麼站著,露出個神秘莫測的笑容,隻說要爸爸猜,絕不主動給什麼提示,裴鬨春是絞儘腦汁都猜不出,最後隻得舉手妥協,在確認了這是兒子審慎思考的結果後,他也選擇了同意和支持。
今年的填報誌願同樣是在網上,裴一飛在小心翼翼地確認終於將自己選好的四所大學儘數填上,雖然早知道自己的成績應該沒什麼問題,可像是這樣的事情,還是很需要慎重。
填好誌願後,便隻等錄取,這兩天他的補習班事業,已經搞得如火如荼,初步算下來,就這兩個半月的功夫,他能分到手三萬左右——這也是因為他算是主要的領導和投資人的原因,像是其他參與來的同學,大多是按工資結算,拿個三五千這樣,除去要還給爸爸投資的部分,留在自己手上的,還能有個兩萬出頭,足夠支付大學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而且有不少學生和學生家長反映良好,甚至有念頭想要提前預定寒假和明年暑假的班次,他已經就培訓班的牌子去做了個工商登記,開辦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家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