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已經是日曬三竿的時候, 按照杏子村的規矩, 普通的村民早早地上了工,正在地裡流汗, 隻是何玉蘭向來是“特殊”的一個, 沒人逼著她去上工, 當然, 這也意味著分到她兜裡的工分相應的少了許多, 年底分糧食、折錢的時候,肯定吃虧, 可她兜裡有錢, 完全不愁,畢竟人家一家子一年賺的工分和票, 沒準還沒她丈夫寄回來一個月的津貼要多!何正明不管,村裡人除了說兩句帶著羨慕嫉妒的閒話, 便也做不得什麼。
事實上倒也不是做不了什麼, 早幾年有幾個碎嘴的婆子, 心裡不服氣,特地堵在裴家這門外, 帶了一小袋瓜子,邊嗑邊說閒話,隻說像是何玉蘭這樣的懶婆娘, 換在舊社會那就是資本家的大小姐,就該被關進去□□一頓,她們說的這些話, 一下傳入了何玉蘭的耳中,她登時就受不了,登時拿著一盆水就衝了出去,直接潑得人成了落湯雞,若是有人想再說些什麼,她便叉著腰,中氣十足地喊起了冤:
“你倒是進來打我呀!我倒是要讓大家替我評評理,看看是誰家不要臉的臭婆娘在我家門口說三道四,還汙蔑我這個革命英雄的孫女是什麼資本家大小姐!可彆忘了,我家那口子還在部隊裡待著呢,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你們怎麼不到人鎮長、縣長麵前去說!”
得,這番話一出,原先還想掰扯這“潑水”事情的婆娘們便無可奈何地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咽下了這口氣,她們心裡也知道,人何玉蘭再怎麼懶,也有個革命英雄的爺爺、村長的爹,現在還有個當兵的丈夫,可不是好招惹的,而她們說的那些話,若是真拿出去說給彆人聽,難道還會有人站在她們這頭?
何玉蘭這一戰,可謂是大獲全勝,經此一役,村裡可再沒多少婆娘敢主動理她,頂天了酸溜溜地說上一句,誰叫人有能耐爺爺、父親不說,還有個能耐丈夫呢?
而這位在村子裡,甚至某種程度上比自家爺爺、父親還要“有名氣”的何玉蘭,此刻正坐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看著前方,眼前的這一切,對她來說又熟悉又陌生,熟悉在她生活在這,足足過了有小十年的時光,陌生在,對她的記憶而言,這個地方足足有二三十年沒再來過了。
何玉蘭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眼淚都跟著這笑聲湧了出來:“……一切,還來得及,一切,還能重來!”她自己心裡清楚,此刻的她是何等的心懷澎湃,雖然還沒確定現下的時間點是哪個,可隻要有能回來的機會,她就相信自己能改變一切。
老實出息的丈夫、乖巧聽話的兒子、圓滿的家,隻要她還沒踏出那一步,她就還擁有著她無數次在夢中流淚悔恨沒有把握住的一切。
是的,何玉蘭是重生回來的,在閉上眼睛之前,她已經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那時她正在一戶人家家中做著保姆,由於過度勞累,頭暈目眩地站不穩,這麼一倒下便沒再醒來,在倒下的那瞬間,她隻覺得解脫,浮現在頭腦中的人影,不是那個和她糾纏了半輩子的許海洋,而是被她決絕拋棄的裴鬨春和裴曉冬。
她後悔啊!
上輩子的何玉蘭,就在這之後沒幾年,偷偷地以自己要改正為借口,灌醉了一向戒心很重的父親,然後便順出了介紹信、戶口本和錢,連夜奔走到了許海洋的身邊,彼時許海洋說得好聽,隻說自己到大學先賺點錢,便來接何玉蘭,可何玉蘭哪放得下心?她聽過其他村子傳來的消息,據說有不少成家的知青考上了大學,便拋妻棄子偷偷跑了,她可不敢相信男人的嘴,隻是威脅了幾句,決心和這許海洋一起離開。
對於何玉蘭來說,她的這些家人,早在這麼些年下來,成了半個仇人,在她看來,他們根本是阻攔了她的幸福,人許海洋可是城裡人,家裡據說是工人出身,還有小房子,人呢,長得又好看,又有文化,她心裡也中意人家,憑什麼就不能在一起了?雖說她是花了那麼點裴家的錢,又有些對不住那裴鬨春,可對方不也一樣嗎?當了兵隻知道寄錢回來,就算回家了,也不懂說話,連哄哄人都不會,誰能喜歡這樣的人?反正她不中!
她這一去,內心毫無負擔,隻覺得迎接自己的,將會是美好的生活,等她到了那裡,可就是城裡人了,身邊還有自己愛的人。
可當真的到了城裡,何玉蘭才發覺,發生的一切,和她想象之中的竟沒有半點不同,先不說剛上路,許海洋就開始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恨不得她馬上離開,就說這到了C城之後,她看到的一切,更是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許海洋一直對何玉蘭說的,他家裡父母都是吃商品糧的,上頭還有一個大哥,也同樣是廠子裡的,家中條件還行,沒往杏子村寄錢是因為這兩年風頭大,怕惹是生非,便要他吃點苦頭,何玉蘭聽得心疼,私下補貼了不少給許海洋,這要他在整個知青點裡那小日子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當然,那時候許海洋的甜言蜜語是一套接著一套,說什麼等風頭過了,就要好好地補償何玉蘭,城裡才有賣的需要外彙券的進口手表、名牌鋼筆,總之空口許諾給了一堆,要何玉蘭也同樣對未來充滿期許。
誰能想到,這一切竟全都是“騙局”呢?
許海洋的父母確實是吃商品糧的工人,不過現在隻有許父還在崗位,許母的位置早就在要選人下鄉那年內退給了自家大兒子,現在就做些縫補活補貼家用,許母原來的崗位便不高,退給兒子後,直接降到了最低級,許大哥雖然挺努力上心,可在這種需要熬資曆、熬技術的地方,晉升還是很緩慢,到現在還沒拿到許母那個級彆的工資,後頭還在廠子裡娶了個同樣崗位的老婆,又生了一兒一女,家庭並不寬綽,反倒是非常緊張。
再說這在城裡的房子,連個獨門獨戶都算不上,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廠子分配的小套房裡,統共二室一廳的房子,生生隔出了好幾個空間,住了六個人,再加上那些個家具物事,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就是城裡?何玉蘭到現在依舊能清楚地回憶起,當日她在看到這一切的不可置信,在她的幻想裡,再怎麼樣,也應該是像鎮上的那些小院人家,一家幾口,住這麼一個小樓房,而不是連一個房間都得對半隔開。
她本以為這衝擊已經足夠多,可沒想到一切還有更多,他們進了屋後,得到的不是歡迎,許大嫂的臉色立刻黑了一層,她冷笑著看兩個老人,直說現在家裡已經住不進人,怎麼又有人來?直說若是再進人來,她就回娘家住去!何玉蘭的暴脾氣可忍不了,她自認自己才上門,應該收到好的對待,怎麼就這麼指桑罵槐起來,可沒辦法,這許海洋在家裡就是一軟腳蝦,一聽大哥大嫂這麼變了臉色,立刻拉著何玉蘭到外頭借了間房子暫住,當然這錢又是何玉蘭出的。
後來何玉蘭才知道,當年許海洋為了不下鄉使了不少手段,兩兄弟起了不少齟齬,後來臨要走時又鬨出了場風波,最後他寫了個保證信,還畫了押,隻說以後家中事情由大哥做主,當然這種事情,許海洋肯定沒和何玉蘭說,還是她在之後慢慢打聽出來的。
總之接下來對於何玉蘭來說,那便真算得上是黑暗的年華,許海洋去讀大學要住宿,便求著何玉蘭留在了家中,他又開起了那些空頭支票,說以後發達了一定好好對她,何玉蘭同意了,便這麼沒名沒分地住進了許家,許媽媽和許大嫂對她都很不客氣,總說村裡來的姑娘就該吃慣了苦,乾得了活,她在這家裡乾的比在村子裡一個禮拜的還多,若不是還有許海洋那邊的盼頭,她肯定即刻就走。
過了兩三年,她終於忍不太住,特地千裡迢迢地跑到大學去找許海洋訴苦,卻撞到他正在和女同學談情說愛,何玉蘭登時大火,和他大吵一架,兩人就差沒在學校裡直接乾架了,許海洋一時激憤,脫口而出,說自己若不是因為何玉蘭有錢,怎麼會看中這麼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這話一出,何玉蘭全亂了,可她已經回不去了!
就算她肯回去,她的家人還會肯接納她嗎?不會的,不可能的,她隻能繼續和許海洋這麼糾纏下去,哪怕不能來領證,她也直接威脅,說如果許海洋不和她在一塊,她就到他們學校來鬨!到以後的工作單位去鬨,她光腳不怕穿鞋,他們倆一個破鞋、一個搞破鞋,半斤八兩,看誰過得下去!於是兩人便這麼“纏綿”的糾纏了下去,在後頭還生下了個兒子。
可這時代是會開放的,何玉蘭哪知道,在後來,隨著許海洋青雲直上,她的威脅便漸漸地不得用了,對方猖狂地告訴她,儘管去告,何玉蘭便這麼被趕出了家門,一個年近四十,沒有手藝、沒有工作經驗,甚至連落腳處都沒有的女人生活是很艱難的,所幸的是,她在招工市場找到了份保姆的工作,包食宿的,便這麼住進了彆人家中乾起了保姆活,彼時任誰看她,都覺得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哪有人知道,她在年輕的時候,甚至還被人說過像資本家的小姐呢?
後來,她換了好幾回工作——畢竟她骨子裡終究是吃不得苦的,多少有些忍不住偷懶,遇到好心的主顧倒還好,若是遇到挑剔的,總會被找著問題,最後不是自己主動辭職,就是被開除。
何玉蘭沒忍住,偷偷地回過家鄉一次,她裝作是來尋親的人,偷偷地打聽了家中和裴家的狀況,那時裴鬨春算是當地的一個小名人,畢竟鎮上不大,生活節奏又慢,大家平日裡得閒了就各種嘮嗑。
“何家?哦,你說的是杏子村那戶是吧?他們還在杏子村呢,過得還行,沒什麼大的消息,就挺可惜,都說老子英雄兒子好漢,原來那何村長,也不知道怎麼地,養出了個和人跑了的女兒,他後來沒臉就退下了,現在杏子村的村長是個姓李的!”
“你說那個裴局長啊!他做事可是這個!”那人豎起了大拇指,“隻是吧,這命不好,聽說老婆跑了,這麼些年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也沒再娶,就守著兒子過日子,他兒子也出息,考了個挺好的大學呢!那時還擺了謝師宴,就在大酒樓那!”
何玉蘭聽完恍恍惚惚地走了,她特地在裴鬨春工作的那局子外頭站了站,那有個宣傳欄,上頭貼著局長的照片,和何玉蘭記憶中的相差不大,隻是那人看起來更剛硬了,木著臉,很有威嚴,兒子去的大學沒打聽到,她也沒臉上門去認兒子,而何家那頭,她走時精神還健朗的何爺爺,在她離開後不到兩年,便因病離世,至於自家爸媽,遠看著一切還好。
看到這些,何玉蘭的心裡說不上滋味,她隱隱覺得,裴鬨春沒再續娶,就是為了她,畢竟她一直心裡都清楚,丈夫彆的不說,在操行上從來沒有問題,決計乾不出像許海洋那樣牆裡牆外兩開花的事情,再想起她後頭和許海洋生的那個兒子,對方甚至認了彆的女人做媽,平日裡就算見到,連叫都不肯叫她一聲。
若是當年她沒走,現下的她過的該是怎麼樣的日子呢?何玉蘭能看見,餐館門口的玻璃,映出的自己蒼老的臉,她搖了搖頭,繼續回去看起了保姆的活,她這一輩子,就整一個傻子!
何玉蘭坐在那思緒萬千,又哭又笑的,門簾卻被一下掀開,進來的是臉色很不好看的何大嫂,她向來看不起這個成了婚又在外頭瞎搞,不把家裡人當一回事的小姑子。
“大嫂,怎麼了?”何玉蘭抹了把眼淚,看著暌違已久的大嫂,當年她最恨的就是這個女人,現在看來,反倒覺得該歇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