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城第二實驗小學教室的布局和其他地方沒什麼二樣, 靠牆的柱子上都掛著名人的頭像和名言, 什麼愛迪生、居裡夫人、高爾基等,這也是不少學生很長一段時間裡作文引用的來源。
站在講台上的孫老師一講起課來很有些指點江山的神采,寫慣了粉筆字的人, 在黑板上一筆一頓,字跡端正清秀,偶有粉末四飛:“這次期末考試的作文,是命題作文,難忘的一瞬間, 這樣的作文, 之前我們寫過很多,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還是有不少同學出現了嚴重的離題、偏題現象……”
這回期中考試,裴子涵班級的語文平均分一下掉了下來,從以往的年段前二掉到了現在的第四——在隻有六個班的情況下,幾乎等同於倒數了,這要孫老師也挺著急, 一進教室門就板正了臉。
當然,在老師看來,任何題目都挺簡單,隻是同學們“思維”受限,影響發揮罷了,舉個例子,都已經是五年級的學生了, 還有不少同學一寫作文就是小明、小紅;動不動就是幫老奶奶過馬路,胸前的紅領巾更加鮮豔;那下雨天頂著大雨接孩子回家,鬢間白發皺紋橫生的家長跑的那段路可以環地球七圈……總之,有時候老師改作文改著改著都忍不住悶笑出聲,孩子這編起經曆來,還真是一模一樣。
不過既然給了大棒,也得給棗,孫老師和顏悅色地誇獎起來:“不過這回,咱們班還是有幾個同學,作文寫得很好,值得表揚,他們分彆是裴子涵、王天賜……”孫老師挺滿意,邊點頭邊念著名字,手上還揮舞著幾張示範卷,基本每回考完或是有作文作業,都會有幾張“標準”作文在同學之間流傳。
這年紀的孩子,還沒進入叛逆期,大部分都向被表揚的同學那投注以豔羨的眼神,心裡暗暗期盼,下回被老師念叨的一定是自己,他們對孫老師的這套流程早就很是熟悉,打開耳朵,果不其然,老師已經開始念起了犯文。
“我先念裴子涵的這篇——”孫老師選中了放在最上頭的那篇,裴子涵這回的作文,講的是在家裡發生的一個小故事,說的是前段時間,調皮的妹妹和她一起看電視劇,學到了一招,便踩著高椅子,偷偷地在房門頂上放了一盆水,她一推開門,直接被澆成了個落湯雞,那可叫一個透心涼,她立刻掉了眼淚,妹妹還在旁邊嬉嬉笑笑,她本以為事情不了了之,還開始收拾起了地板,可爸媽一回家,立刻把妹妹抓去批評,還要妹妹和她道歉。
當妹妹真的在她麵前抹著眼淚說對不起時,她心裡的生氣反而消失無蹤,想了一會,反而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告訴她下回彆這樣了,爸爸特地去外頭買了肯德基,獎勵了她的包容、不計較,還將這餐的支配權交給了她,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她被爸爸摟著,妹妹被媽媽摟著,她覺得那正是她最“難忘的一瞬”。
孫老師已經開始分析:“我是不是和你們說過,咱們作文中,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技巧,首先呢,子涵先用了個開門見山,先寫的是在餐桌上吃飯的場景,留下懸念,再之後呢,分段按時間線索層層遞進,都說欲揚先抑,她前頭寫了自己的委屈,後頭再寫爸媽為她主持公正,最後結尾點題,爸媽理解她的委屈、妹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選擇了包容,也因為這些,這份餐點更加美味……”
嗯,裴子涵聽得一愣一愣地,反正寫這篇作文的她,寫的時候確實沒有想這麼多,隻因為這算是最近諸多讓她印象深刻的事情中的一件,除卻首尾呼應,她根本沒注意到她還用了那麼多寫作技巧,不過老師既然誇了,那就……應著吧,反正也是誇她。
“哇,你妹妹好討厭!”吳庚霖做了個鬼臉,他家的弟弟年紀還很小,沒到破壞王的時候,平日裡又可好玩,掐掐小肥臉就會笑嗬嗬地,他聽到裴子涵妹妹的惡作劇忍不住皺眉,要是他弟弟敢這麼乾,他一定……好吧,他也舍不得怎麼樣。
“你弟弟才討厭。”裴子涵一聽這話,立刻回擊,混球小妹妹是什麼樣的生物呢?是全世界隻有她自己可以隨便說壞話的小混蛋,“等你弟弟長大,你就知道了。”
“我弟弟根本不會!”吳庚霖不屑一顧,“我給你說,我弟弟每天一等我回家,就屁顛屁顛地跑到我麵前,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還給我捏肩膀,吃飯的時候看我吃得少了,還會一口一個哥哥多吃一點呢。”炫弟狂魔默默展現證據,臉上的笑容彆提多美了。
若是以前,聽到吳庚霖這麼說,裴子涵隻會自己心裡憋著氣,可現在的她,倒是能坦坦蕩蕩地說起妹妹的好:“我妹妹每天和媽媽來接我放學,她乖乖坐在旁邊,有什麼分我什麼都是基本的了,平時我做作業,還會在旁邊給我鼓掌,說姐姐什麼都會,比爸爸媽媽還要厲害。”覺得好像隻是扯平,裴子涵又給了新的證據,“晚上的時候,我妹妹還會來我床邊,蹭著我的手說想和我睡覺,說姐姐最好了。”
……毫無疑問的一敗,比起他這個哥哥,弟弟還是更喜歡爸媽,吳庚霖才不會承認,那回和弟弟睡覺,弟弟一下尿在了他的身上,他發了大火的事情呢。
“我……反正我弟弟更乖。”吳庚霖的反擊有些蒼白。
已經取勝的裴子涵隻是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勾起笑容,隱隱有些得意。
人有時候也挺奇怪,在以前,裴子涵想起妹妹,腦子裡全是“不好的缺點”,可現在想起來,卻更多的是好,甚至連提起妹妹潑水這事,她也隻覺得好笑——她也乾過騙妹妹用油畫棒塗指甲做指甲油的事情。
裴子涵並不知道,這某種程度上,正是吳芳芳和裴鬨春互相提醒,努力堅持地“公平”二字造就的影響。
姐妹兩人,本就不是仇家,集聚在裴子涵心裡的,其實並不是妹妹的“不懂事”和熊——誰小時候沒有調皮過呢?更多讓她介懷的,則是父母在對待她和妹妹時的雙重標準,她做的一切,永遠要受到來自彆人的嚴格要求,而妹妹做的一切,從來也不需要道歉,也不用接受指責。妹妹可以恣意妄為,而她則被關在圈裡,這天平,從來沒有真正的平等過。
而現在,她從父母那得到了源源不斷的愛和重視,和以往不同,兩姐妹間的所有矛盾、小爭執,都以公平的角度來做決斷——哪怕偶有不公平,爸媽也會和她悉心解釋,例如妹妹還沒上小學,有很多話題理解不了,也被寵壞了,隻要是妹妹的錯,甭管怎麼哭鬨,也一定要妹妹道歉,而如果是她的錯,那也一樣,說清楚道理了,該道歉道歉。
她開始慢慢地覺得,她也是這個家重要的一份子,甚至有時候,也能稍微“貪婪”的獲得不多的一些“偏愛”,爸媽會清楚地告訴她——“寶貝,你做姐姐辛苦了,謝謝你替我們看著子玉,真乖。”然後一個吻或是一個擁抱,好像能撫平心中所有的不鬱。
爸媽會戳著妹妹笑著說:“你就逮著你姐姐欺負你,就看你姐姐疼你,了不起了吧?子涵,你瞧瞧你妹妹,就知道你疼她,每次都跟你撒嬌。”然後妹妹一聽這話,就會迅速地粘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她:“哼,姐姐最疼我了,你們都要往後頭排去。”一家四口笑成一團。
也許一直到現在,她在外人看來,接收到的還不是完全“公平”的待遇——老實說,她這個做姐姐的,也做不到像子玉這麼“厚臉皮”,成天蹭著姐姐不放,為了個糖果能又是給人按摩,又是姐姐我以後和你天下第一好,又是各種討好賣乖的……可那份得到的愛,慢慢地填補了曾經的空缺,那失控的天平搖搖晃晃地平衡起來。
“行吧,以前你還老說你妹妹不好。”吳庚霖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念叨,暗自吐槽,這女人的心,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要你管!”裴子涵又瞪了對方一眼,這句話像是在什麼時候說過,隻是那時帶著怒意,現在心裡的,反倒是被人說破的不太好意思。
今時不比往日,妹妹還是那個全家寵著的小公主,可是那時候她以為家裡的公主隻有一個,而現在,誰還不是個小公主呢?
上學的時候,最害怕的就是老師的那一句:“我再耽誤大家五分鐘的時間。”因為這五分鐘,大概率是一個虛詞,直到某個家長憂心忡忡地給老師打電話,詢問孩子怎麼還沒出來,老師才會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說,哎呀我忘了時間,大家快下課吧,而這當然也是同學們心中的不解之謎,教室後頭的時鐘那麼圓,那麼大一個,老師是真的看不到嗎?
日常拖堂結束,總酸能解放地離開,升到了高年級的同學,隱隱有點優越感,才不肯像以前一樣乖乖出去,散落著以飛快地速度到了門口,尋到了自己的家長,便湊了過去。
“媽,我在這呢!”裴子涵看著妹妹和媽媽,用力揮手,妹妹手上這拿著兩瓶紙盒裝冰紅茶,同時舉高了雙手回應姐姐。
吳芳芳溫柔地看著兩個女兒成功會試,這兩孩子已經開始分享了起來,裴子玉才不管飲料是媽媽出的錢,已經開始邀功:“姐姐,我記得你最喜歡喝冰紅茶了,我們一人一瓶!”她立刻遞過去,笑嗬嗬地。
“下回咱們喝你喜歡的葡萄汁。”裴子涵回答得也挺快,她已經打開美滋滋地喝了起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每回爸媽買東西,都會儘量買兩份,不一定是一模一樣的,但都會參考兩個孩子的想法,吳芳芳先頭還覺得不習慣,以前她總愛讓孩子分著,可聽了裴鬨春的話她覺得很有道理。
“咱們家又不是缺這一點錢,再說了,要缺了,就都彆買,人家孩子沒矛盾,我們還非得給他們製造人工矛盾呀?”
反正聽這話以後,就算兩個女兒沒有提出,她也儘量按一人一份標準來,再沒乾過以前的,你先讓讓,下回媽媽再給你買這種事情——她事後回想,以前提出的一萬個許諾裡,大概有一萬個都沒能做到。
“好了好了,就你們倆親行了吧?”吳芳芳挺無奈,現在兩個小姐妹倒是密不可分的了,還有了不少小秘密,反而瞞著做家長的,“那你們倆牽好手,走在前頭,媽媽在後頭看著你們。”
“好!”兩人異口同聲地應了,和往常一樣牽住了彼此的手,走在前頭,吳芳芳則貼在後頭,幫忙看著人群車輛,這也是裴鬨春要求的,他說儘量彆在兩個孩子裡搞特殊,又不是三歲小孩,還得特殊照顧。一開始,裴子玉還會有點委屈,不過被裴鬨春教育了,他告訴裴子玉,這樣老被爸媽抱著,會要人笑話的,後來兩姐妹便也習慣了自己走在前頭,甚至還神秘兮兮地談著自己的話題,生怕給爸媽知道,關係反而越來越近,代溝都少了不少。
不過這也有利有弊,跟在後頭的吳芳芳好奇地看著,她也挺好奇,兩個小家夥講的什麼摩爾莊園、奧比島,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她可隻知道數碼寶貝、寵物小精靈這種,年紀大了,跟不上孩子的話題咯。
夕陽漸下,裴子涵和裴子玉緊緊地牽著對方的手,像是此前的隔閡沒有存在過一樣,事實上,傷痕有了,終究會有,可發現得早,用更多的、源源不斷的愛覆蓋上去,便會讓人漸漸地模糊了不開心的回憶,甚至在想起來時,把它當做一個笑談。
……
小區外頭的樹綠了又黃,一樹的葉子落了又生,原本整潔的牆麵也變得偶有斑駁,上頭不知何時被偷偷貼上了各式的小廣告,什麼疏通水管、送水送氣、開鎖修門應有皆有,一層一層的疊上去,還有一些被人用黑色的馬克筆塗上了重重的痕跡,時間終究還是留下了痕跡。
“喂,我曉得的,子涵她考得還不錯的,對……”吳芳芳的眼周已經全是細紋,她坐在客廳,接著電話,應付著關心的親朋好友,漸漸地也生出無奈的表情,今年女兒裴子涵高考,成績不算太高,不過也超過了本一線能有個三十分,若是好好選,還是能選到個還行的本科,當然,若是非擠破腦袋要去什麼211、985的熱門專業那確實有點困難。
成績一出,吳芳芳和裴鬨春便直接發了個朋友圈報喜——確實是喜,兩夫妻心態放挺寬,退回小十年前,沒準這又是一場家庭大戰,可現在的兩人,看得都很寬鬆。
“姐姐,全是電話。”還上初中的裴子玉偷聽完畢,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屋子,衝著姐姐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