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爸爸的車去學校, 對於裴喬喬而言隻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父母兩人很早就達成了分工合作, 根據彼此忙碌時間輪著接她上下學, 隻是媽媽培訓班的工作性質, 忙碌時間於她讀書時間相對不衝突, 便也是媽媽送得更多一些。
她乖乖地跟在爸爸後頭進了車,一言不發地係上了安全帶,高中時期學校是不允許帶智能手機的, 坐在後座如果乾彆的事情,本也就容易暈車,她便隻能低著頭看著手指, 打發時間般地背著課文。
如果有人要問, 裴喬喬最害怕的地方到底是哪,她一定會給出眾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最害怕的地方,一是車上;二就是家裡, 反而是同學們時常吐槽的學校,卻成了能叫她放鬆的地方。
而現在, 身處於自己第一害怕的地方, 裴喬喬便格外地坐立不安, 她努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 希望今天爸爸不要又找到什麼話題想要和她好好談談。
“喬喬。”裴鬨春開著車上了大路,隨口一喊,便能從後視鏡裡清楚地看到女兒身子一抖, 端正又僵直地看向了他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回:“爸,我在。”
又來了,裴喬喬有些沮喪,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麼話題。
在幾年前,她和爸媽之間能談論的東西還挺多,例如什麼喜歡的蔬菜水果、電視上最近熱播的電視劇,可自打上了高中,這一切全沒了,學習、分數成了每天話題的主流,她明白,她都懂,高中多重要呀,可她真的有點兒喘不過氣了。
幾乎每回考試,她都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成績比上回退步,或是一成不變,她的確沒有足夠的天賦,考不了什麼班級第一,一直位於中上遊的她,就是老師說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那階段,往前跑幾步,那就是光明大道,原地踏步,那就是沒有意義。
但凡成績出來了,便要回家接受一輪“審視”,她需得把成績、包括班級排名、年段排名、各科目排名一係列的數據記錄下來,然後寫在紙上,恭恭敬敬地交給爸媽,乖乖地站在對麵,一直等到教誨結束了再坐下。
如果她比上回進步了——這種情況一般比較少,畢竟她往前跑的時候,班級前列的同學也往前跑,哪有那麼容易一下碾壓彆人,那爸媽就會難得開心地點點頭,然後迅速地開始繼續查漏補缺的功課。
“你看看,這回補課多有效果,爸媽為了你做這麼多,也覺得心甘情願了!咱們看看,你這地理還是不行,我看我去托你小吳阿姨的人情,要她介紹個厲害的地理老師,給你做一對一補習,多少錢咱們都得花,這是必須的。”
她通常會有些瑟縮,感覺肩頭的負擔越來越沉重,頭低低的道:“就不用了吧,我自己能行……”
而後便會聽到來自大人的笑聲:“這你就不懂了,你自己的努力就占百分之九十八,關鍵的百分之二,還是要靠好老師給你點一點,像是這樣的老師,彆人想找還找不到呢!爸媽為了你,臉皮都不要了,求爺爺告奶奶,就希望我們喬喬以後出人頭地,這回進步了,可彆驕傲,咱們繼續努力。”
“……好。”她隻得點頭,然後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繼續拚命讀書。
若是考不好或是和上回差不離,前者幾率比較小,裴喬喬讀書還算認真,大退步幾乎沒有過。
她最害怕聽到的,便是爸媽你一聲我一聲地長長歎氣,這一環節時常維持得很久,濃烈的安靜中,隻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歎氣,和拿起水杯喝了後重重放在桌上的聲音,幾乎每回,她都隻能背著手,死死地掐著自己,好讓自己不在這個時候落下淚來。
“喬喬,你讓爸媽太失望了。”通常這時候,就要開始算賬了,這不是教訓的意思,畢竟父母倆都沒有打孩子的習慣,而是確確實實的算賬,“你看爸媽為了你都花多少錢了,你之前英語不好,我們就給你找最好的英語老師,一節課200元,你補的數學,是大班的,一節課也要90元……你算算,你這一個禮拜,單單補習費就要劃掉四五百塊,爸媽一天也才賺個幾百,更彆說你的生活費了,當然,我們不是說你花錢了,隻是咱們這花錢,要看得到效果,這錢打水漂了,爸媽也難受。”
這種時候,便也說不得彆的了,她隻是低著頭,囁嚅嘴唇,反反複複地說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哪有什麼對不起的,這都是爸媽該為你做的,不過你還是讓爸媽有點失望。你可要想,你身邊有多少同學,是沒有這樣的好機會、好待遇的,你要學會珍惜,我們為了你做這麼多,可不是要聽你說對不起的,你要明白,咱們錢要花在刀刃上,既然花出去了,就好好聽課,爭取提高成績,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爸媽說得很對,可裴喬喬通常隻能挫敗,她真的聽得很認真了,連下課都坐在那一動不動,可對於她來說,有的科目就是很難懂,絞儘腦汁也搞不明白,她真的很想和爸媽說要不就不去了,可看著他們的眼神,她真的開不了口,“好,我會努力的。”
“喬喬,爸媽不能替你學習,我們隻能把你送到好的學校,替你好好補習,為了你呢,就算是勒緊褲腰帶,咬咬牙,吃點苦,都沒關係,你看自打你上了高中,你們說得七點前到學校,全家陪你五點多起床,晚上晚自習延長到十點四十,我們倆也不管工作,一定去接你,風雨無阻,爸媽是把你放在心上對待的,也已經儘力了,你千萬不要成為讓我們失望的孩子。”
“……好。”然後她便會回到房間,坐在桌前,加倍、加倍努力的讀起書了,可很遺憾,她的努力,隻能讓她在許多死記硬背的科目上提升成績,稍微靈活的科目,並沒有那麼簡單。
裴喬喬一直知道,自己這些想法挺矯情的,如果說給彆人聽,人家估計都會不屑的笑,說你讀書、考試都是為了自己,又不是為了你爸媽,搞得好像你考不好是和爸媽有關一樣,他們又會說,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爸媽對你好還不知道滿足,他們做這麼多,還不是為了你的人生好?
可她依舊控製不了自己的壓抑和難受。
她也想要考好成績,去好的學校,成為爸媽的驕傲、成為自己的驕傲,每一次考差,她當然也會審視自己學習階段的疏漏,會愧疚,會加倍的努力,這些心態,和身邊的每個同齡人都差不多。
但是同時,她又因為爸媽的“殷切期待”和“無限付出”開始覺得,自己做任何一點出格的事情,都是“有罪”的,是不是很誇張?可是她確實是這麼想的,爸媽也是那麼告訴她的。
“我們為了你做了那麼多,你怎麼能……”這個句式她從小到大,已經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後頭的內容千奇百怪,包括了什麼和同學吵架、不想去奧數班想去學畫畫、愛美的年紀一直折騰著自己,偷偷在家編辮子、考差了等等,什麼都能套在後頭。
裴喬喬每一次都能被爸媽說服,因為他們已經為了她做了那麼多,也都是為她好,可每一次,她還是會覺得矛盾和痛苦。
明明都是“為了我” 才付出的,為了我好才做的選擇,為什麼最後,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痛苦的?
同時,爸媽的付出,也漸漸地讓她覺得承受不住了。
什麼叫付出有回報?大概是裴喬喬送給閨蜜一個生日禮物,等到自己生日時,閨蜜也還了她一個,類似這樣的,有來有往,可裴喬喬慢慢發覺,爸媽給的東西實在太多,她還不起了。
她從小去學鋼琴,這也是媽媽想讓她學的,那年頭,大家的經濟條件都一般,爸爸花了小一萬從琴行裡買了一架高昂的鋼琴回來,還特地請了周邊幼兒園的一位音樂老師來教她彈琴,具體的價格她倒也不記得了,但價格不菲,可小學上了沒幾年,學校由於裝修租借了另一個學校的校區,每天上下學要多花半個多小時的她漸漸沒有練琴的時間,周末也被安排滿了諸如奧數培訓班、學校周六興趣班等活動,這鋼琴,便在家裡生了灰,她會彈的大概也就隻有那首小星星和瑪麗有隻小羊羔了。
可直到現在,這還被周邊的親戚和爸媽時常提起,他們會說,當年花了那麼多錢,又是買鋼琴的、又是請老師的,最後裴喬喬連個級都沒考,真可惜、真浪費,然後看著她,又是搖頭又是歎氣的,每每遇到這,都要她無地自容。
還有裴喬喬上的這些培訓班,由於媽媽自己在培訓班上班,格外推崇小班教學,最欣賞的,當然是老師可以全程專注於學生的一對一教育,她為裴喬喬找的,要嘛是出了名的好老師,要嘛就是那種一對一、一對二的,而這當然也代表了“高昂”的價格,這些花出去的錢,自然也會時常在爸媽口中提起,然後裴喬喬就會在心裡開始計算她總共花了多少錢。
她發覺,她還不起,她慢慢地被架到獨木橋上,如果說彆的同學,考不好對不起的自己的人生,她考不好的話,對不起的不但有自己,還有爸媽、以及那越來越多的金山。
諸如此類的想法,哪怕偶爾被壓下去,也很快會在父母的提醒中再度想起,讓她有時候真的很痛苦掙紮,可無論有多痛苦,裴喬喬都隻能這樣義無反顧的前行下去,因為她隻要停下來,就好像成為了罪人。
而為什麼她會害怕坐爸媽的車呢?因為幾乎每回,在這樣獨處的環境裡,都能激發出爸媽的殷切教女心,他們通常會長篇大論的談起最近她生活、學習的種種,或是指責、或是教導,如果是在家裡,她還能編造一句謊言,說自己想去上個廁所,可在車裡,無處可逃的她,隻能聽著,還得逼著自己裝作無所謂的應話。
前頭的裴鬨春,有些心疼,他倒不會覺得裴喬喬這個孩子,過度脆弱,或者太過矯情,一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本就處於青春期,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還沒有完全成熟,他們格外容易放大很多情緒,大人們如果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匪夷所思地說這算什麼,實在有些高高在上,要知道,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能承受的壓力本就不同。二是對於裴喬喬來說,這樣的壓力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長期、從未斷過的壓力。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就說現實裡的夫妻、情侶,如果有一方每天念叨,我為了你付出多少多少、犧牲了什麼,你怎麼能不對我好,你怎麼能這樣做,都有可能導致變成怨偶,感情破裂,更何況是長達十幾年甚至之後幾十年的長期壓迫呢?
都說潤物細無聲,這種悄無聲息,貫穿你人生的“為了你”,足夠讓一個人窒息的活在被限製的空間內,無法動彈,喘不過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