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皇帝和他的太子(十三)~(完)(1 / 2)

什麼叫殺人誅心?莫過如此了吧?

裴庭安身穿的, 是為了此類大典特地準備的慶禮服,上頭按照品級繡著各式代表吉祥含義的紋路, 這套衣服, 還是這回裴庭安回到了京都後,繡娘特地趕製的,畢竟已經久未回到京都, 他這個年紀長得又快, 之前留下的尺碼,早就不合身了。

說來, 裴庭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已經沒有穿過這麼精致小心準備的服裝了, 在勝山書院內,講究的是一視同仁,甭管在外頭是什麼身份,到那領的全都是書院專門找繡坊定製的衣服, 由於量大和成本的原因,所用材料也可想而知了, 起先裴庭安很不習慣, 試圖反抗過幾次,不過久了, 也就從了。

他和書院的其他被送入的權貴子弟一樣,都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從書院裡出來,要吃香的喝辣的, 穿華服、品美酒,當然裴庭安又想的比其他的同學要多上一些,可他從來沒想過,他從出院出來,穿上這麼一身衣服,為的是出席這個場合。

直到此刻,裴庭安都恍若在夢中,他多希望這一覺醒來,一切都是一場夢,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他在這微微出著神,可也阻擋不了上頭典禮的進行,這樣的禪讓大典,對於大夏朝的禮部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們查閱古籍,詢問大儒,又再三修改,才排出了這麼個樣子,這和普通的登基大典還不一樣,聖上和太子將會一同站在台上,而後聖上為太子加冠,遞送玉璽,聖上退坐後位,太子則正式登基為帝。

台下是緊張和肅穆齊飛,對於朝臣而言,隻要不是遲鈍到極點,便會對今天發生的一切多少有些預感,隻是預感成真的那一刻,依舊要他們有幾分愕然,誰能想到,大夏朝頭一個主動禪讓的皇帝,就是他們聖上呢?

臣子們私下自是會議論朝政的,討論了幾回,就算是他們,要將政治資源轉交給家族子弟的時候,依舊會心有不甘,甚至有所保留;現在還在朝堂屹立不倒那幾位老臣,比今上還要大上十來歲,也從未聽過他們打算告老還鄉的說法,甚至三不五時地,還聽他們念叨著什麼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今上之豁達,禪讓之迅捷,皆遠超於他們的預想之外,他們膽大妄為地想過,若是換做他們,會願意割舍權力,退讓在後,做個無權的太上皇嗎?沉默許久,他們給出的答案都是否定,權力如美酒,品過的人,這一輩子都難以忘懷,他們做不到放棄。

越是如是想,朝臣看往台上的眼神便越是錯綜複雜,今上禪讓後,會後悔嗎?太子殿下登基後,能擔好皇帝之位嗎?現在沒有人有答案,隻能用眼睛,見證著一切的發生。

宮廷的禮樂隊人數眾多,表情嚴肅地列在兩側,各自使用著手頭的編鐘、檀板等樂器奏著肅穆之樂,要這周圍的氣氛,也跟著顯得有三兩分凝重,樂聲嫋嫋,眾人跪拜,等待著新帝王的加冕。

李德忠是今天的司禮太監,肩負兩代天子信任的他,早就將今天所有流程爛熟於心,此刻努力壓著自己尖利的嗓音,努力發出厚重些的聲音:“請聖上為太子加冕——”拖長了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跪拜的眾人終於得以抬首上看,宮廷畫師正坐在仔細記錄下一切。

站在台上的裴鬨春和裴祐之,心情截然不同。

前者,一顆心早就飛到了悠然南山下的田園生活,他和兒子約好,屆時他就在後宮辟一片良田,在那開墾自己的土地,做個悠閒的老農夫,旁邊還有一片湖水,是通了活水的,裡頭養的都是些錦鯉什麼的,倒是不太好食用,不過裴鬨春早就想好了,他要做一個養殖大戶,到時候養點什麼草魚、河蝦、田螺之類的,每天撈什麼吃什麼,豈不美滋滋。

還有那些堆積成山,從書社裡買來的雜書,裴鬨春頭一回感謝原身,對民間言論管控的不嚴格,這充分發揮了民間的創造力,還真彆說,這些書千奇百怪,講什麼的都有,什麼懸疑、探案、修仙、愛情,應有儘有。

到時候,他要睡到自然醒,看書看到累,什麼四點起床上朝的事情,就交給能擔起重任的兒子來吧!這絕對沒有偷懶的意思。

站在父親身邊的裴祐之,心情激蕩,兩個月前,他一如既往地坐在玉鼎宮的主位,批閱著奏折,才剛批完,人都還沒動,後頭的父親便輕飄飄地開了口。

“祐之,你現在已經差不多學會了治國的方針了,剩下的,我這個當父皇的,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聽到這話,裴祐之意識到了什麼,錯愕地看著父皇,懂得的越多,他越了解自己的淺薄:“父皇,兒臣還有太多事務,不甚了解,也無能處理,有您在……”

“我什麼時候都在。”裴鬨春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朝中這麼多臣子,他們都會是你的左臂右膀,同樣,無論何時,隻要你還願意聽我這個當父親的一句話,我也願意給你建議,隻是沒準到時候,你早就是一個夠格的、不需要求助他人的皇帝了。”

“父皇……”

“準備一下吧。”裴鬨春仔細地看著兒子的眼神,這其中確實有些許的畏縮,可也有著似乎馬上要燃燒起來的野望,是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裴祐之也是如此,雖說他不介意繼續做父皇的太子,向父皇學習,可應該也無數次想過,登基後自己要如何處理事情。

“這幾天,我便會在朝會中宣布,要他們準備禪讓大典,等大典結束,我也就要做個無事可乾的太上皇了。”

裴祐之深深凝視著父親,他還想退讓,可看著父親的眼神,不知何時,他的心中,生出的是濃濃的豪情壯誌,他是父皇的兒子:“兒臣,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父皇當然相信你。”裴鬨春隻是笑,果然他沒有選錯時機,現在的兒子,是有能力,也有信心,這場皇帝教學,無需永無止儘的進行下去。

至於兒子到底能不能擔好皇帝的位置?裴鬨春認為是能的。

做一個皇帝,難又不難,與其說這幾年,裴鬨春是在教兒子怎麼治國,其實更應該說是,引導著兒子學習,如何好好地對一個政策的好壞進行分析、如何看人、如何用人。國土之大,通訊方式之遲緩,沒有皇帝真的能做到一切儘在掌握,裴祐之能做的,便是將合適的人用在合適的位置;實行政策前充分分析利弊……這些,便已經足夠了。

他給予兒子信任,剩下的,便要交到裴祐之的手中了。

和裴鬨春父皇同輩的老親王,顫顫悠悠地走上了階梯,他手上端著的,是今晨才從庫中取出的皇帝冠冕,跟在他身後的,則是大夏朝知名的大儒,聖上欽點的太子太傅,桃李滿天下的李勳,他手上拿著的,則是玉璽。

莊重的樂聲,自顧自地流淌在其中,不知為何,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跟著屏息。

裴鬨春身上穿的依舊是一身龍袍,他接過冠冕,走到兒子麵前,裴祐之身上,穿著是和裴鬨春如出一轍的龍袍,這身衣服,是早上裴鬨春親自替兒子穿上的,說來古代的衣服難穿,為了這,裴鬨春還在身上親自穿脫了幾次。

他仔細地將這冠冕戴在兒子的發上,而後小心地調整位置,放下手,側過身,裴祐之便露在了朝臣麵前,這便是真正的龍袍加深了,從上到下,都有講究,裴鬨春隻是看著兒子便覺得欣慰,此刻,這就像個帝王了。

這還沒完,他又拿過玉璽,這方玉璽,是純玉刻製的,沉重得很,他雙手捧住,鄭重地放在了裴祐之的手上。

做完了這一切,裴鬨春便從容地退到了龍椅下的一方椅座上,從容坐下,不慌不亂。

裴祐之的背挺得筆直,他始終看著下方,沒有側首,他能看到正在殿下的無數大臣,還有坐在椅子上,隻能瞧見背影的父皇,直到此刻,他依舊有種不能腳踏實地的迷茫感受,這就是他出生到現在,一直在努力成為的帝王嗎?

他甚至沒聽清楚旁邊人說的話,禮部尚書並司天監的大臣已經拿著長卷在旁邊滔滔不絕的念誦,說的都是祭天,乞求天佑大夏之類的言論,而旁邊奏樂的樂人,也已經更換了新的曲目。

“——登基——”

李德忠說了什麼,裴祐之沒有聽太清楚,他隻是聽到了登基二字,不過隻是這兩個字,他便知道流程進展到了什麼地步,接下來,他要做的便是坐上那龍椅。

裴祐之今天,大概臉上沒有露出過笑意,他往後走了幾步,然後便這麼端坐上位,落下了座位。

說來,隻不過是坐到一張椅子上去罷了,可感受竟是全然不同。

他雙手握在把手處,能觸摸到其中的龍紋雕刻,這張椅子寬寬大大,他從第一次上朝時,便在下頭如此仰望,幻想著未來某一天,自己坐在上頭的模樣,可原來,這椅子坐著並沒有想象的舒服,反倒是讓人下意識地身體繃直,不敢動搖。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德忠的聲音,在今日是最要人一耳聽到的,他尖利的聲音響起,而後,人便如同海浪般一片一片的跪下,趴伏在地,一聲聲地萬歲,重疊在一起,似乎綿綿沒有止儘,甚至出了回聲的效果。

裴祐之看著此景,忽然有了真實感。

他登基了。

他成了大夏朝新的帝王。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太子,而是那個掌握著大夏朝命脈的天子。

“免禮,平身。”裴祐之開口,頭一回對著群臣說這樣的話,還有些生澀,不過他並不顯得尷尬,對他而言,從太子到帝王的這一步,隻要心裡跨過去了,便好像迅速地進入了角色。

大臣們一茬一茬地起身,他在台上,一覽眾山小。

父皇,你看著,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待,我要讓你看到大夏朝歌舞升平,萬國來朝,我要讓你此生絕不後悔,將皇位交托到我的手上;我要做,讓你一生自豪的兒子。

……

邊疆總是蒙著一層黃沙,這兒民風彪悍,女子也能頂半邊天,由於每年秋冬,時常和邊疆來犯作戰,走在路上的,也有不少穿著皮甲的士兵。

“丁大人,您病了,怎麼不在府邸裡好好歇息?”守官的李將軍權力很大,看著這位弱不禁風的丁季簡大人,忍不住撇嘴,他們這樣的武將,最看不慣丁季簡這類文縐縐、掉書袋,身體不好,三天兩頭躺床上的文弱書生,丁季簡許是年紀大了,自打到了邊關,這生病就沒停過。

“無事。”丁季簡站在城牆處,他遙遙望著,看向的是京都的方向。

半個多月前,他接到從京都發來的急報,上頭附上的,是印著紅色大印的紙張,這是為了昭告天下,禪讓大典的準備,也是為了通知這些民間官員,新帝登基後,避諱、慶祝等事宜。

當時一看到這紙張,丁季簡的心便一咯噔,事實上這幾年發生的一切,要他早就明白了,什麼叫做大勢已去,可他實在不甘心,如果能再給他一點時間,讓禮親王長大,一切還有機會。

許會有人問了,反正他們最後肯定都是要行叛亂之舉的,何必管什麼皇帝更替,可丁季簡心裡明白,這其中當然有區彆,差了大了。

說白了,當初禮親王周邊的那群人,除了丁季簡這類,忠心耿耿到極點的,其他的基本也是為了自己的家族,為了當年和前禮親王的牽扯,不得不靠近禮親王的,他們知道,在今上的統治下,即使他們能正常為官,想要做到高位,依舊是一件難事,誰讓他們當初站錯邊了呢?這也是得付出的代價。

可太子的成功上位,便一定程度上意味著重新洗牌,裴祐之一直在裴鬨春的幫助下,樹立著仁政之風,他就連對禮親王,都親切有加,幫著尋覓書院,培養成才,更何況對他們這些牽涉不深的朝臣呢?這些遊離派,到時候隻要一個,能夠晉升成功,估計牆頭草,全都倒,看都不會再看禮親王一眼。

還有就是,這禪讓實在來得乾淨利落,沒有半點耽擱,其中甚至不摻雜任何政治爭鬥,本來在丁季簡等人的計劃裡,看裴鬨春對裴祐之的態度,其中大有作為,他們早就籌謀好了挑撥一番,屆時一片混亂,他們渾水摸魚,吸引人才。

可是現在,沒了,一切全沒了,眼看裴祐之登基成新帝,乃眾望所歸,新帝登基,必當實施新政,大刀闊斧一番,到時機會多出,再加上裴祐之和裴鬨春不同,他膝下至今已有嫡子二人,庶子二人,真要賭,那也是在皇子們之間賭,禮親王算是個什麼?

深知道此事事大的丁季簡,當時接到急報,就是一口血吐出,當然,他同李將軍的解釋,是自己太過喜悅,心神激蕩,可實際上是悲憤難當。

他都恨不得指著那太上皇裴鬨春的鼻子問上一句:“當皇帝不好嗎?好好的皇帝不當,做什麼太上皇!知不知道當了皇帝以後,再也不是萬人之上,再也沒法隨意定人生死?”

他這個問題隻是沒讓裴鬨春聽到,否則回答一定能讓他再吐血三升。

因為裴鬨春隻會笑著告訴他:“當皇帝真的不好,我不想上朝改奏折議事,隻想做個釣魚種田看閒書的太上皇。”

所幸,他沒問,吐完血好歹能止住,便這麼在家躺屍了,這段時間他如行屍走肉,捶胸頓足:“禮親王,是臣,對不住你!”他一心想扶持禮親王上位,卻不能成功,難道是禮親王為帝一事不順天意?

不不不,他不能這麼想,他們還能等,太子剛登基,也未必能做一個好皇帝,親王還年輕,親王還能等。

丁季簡心裡也知道,這大概是自己騙自己,等什麼呢?等到裴祐之離世換人當皇帝嗎?他現在才剛過三十,年輕力壯,再怎麼活個二十年不是問題,不用說什麼下毒行刺了,他要真有本事乾這種事情,禮親王現在已經在皇位上坐著了。

“丁大人也很開心吧?”李將軍朗聲笑了,“作為臣子,能看到聖明之主出現,實在是大幸。”

丁季簡懷疑李將軍故意氣他,但他沒有證據,為了政治正確,他隻能違背良心點頭。

李將軍一副找到同仁的模樣,開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丁大人可能不太了解。”說到這,他有些驕傲的微抬起了下巴,“我們這些邊關大將,是可以寫折子上京都奏事的,往年都是太上皇親自批閱,可自打三四年前,便是當今批閱了,每回進上的折子,當今都會悉心查看。”

裴祐之此前是以裴鬨春的名義改的折子,後頭便是以自己的名義了,這也是裴鬨春提前替兒子做名聲。

“之前的那位何大人,就是勾結著其他邊關的大人私下動用兵餉。”李將軍當時是氣得惱火,上告無門,最後狠下心,直接寫了折子到京都,“陛下看到,便立刻和太上皇擬了旨意,後頭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那位何大人審完了便直接問斬,丁大人你這才過來。”

原來是你,丁季簡回頭看著總是笑得憨厚的李將軍,氣煞他也!如果不是這位李將軍,在那個時間上了書,他現在還在京都周邊,能好好替禮親王運作,不至於連個禪讓大典的消息,都得遲人一個月知曉。

“丁大人,怎麼這麼看我?”

“無事。”丁季簡咬牙切齒,心中悲憤,竟是控製不住的胸口一熱,又是一口血噴出。

“來人,丁大人又吐血了!”李將軍迅捷地往右側橫跳,避開了天女散花般的吐血,而後伸手一撈,這才沒讓丁季簡摔在城牆上,否則這人頭撞青石磚,他們又得換個大人了。

士兵們匆匆上來,準備扛著丁大人回府,動作之粗魯,超乎想象,丁季簡感覺自己又要吐血,隻能強強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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