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後來時間過了多久, 裴小幸都依舊記得那天晚上,還未全黑的夜, 父親溫柔的眼神, 和那一番話。
在父親的那一句“沒關係”話音落下後, 她的眼淚便連成了線,決了堤, 任憑自己入瓢潑大雨般的淚水, 滑落下來砸在身上、衣服上頭,這大概是她記憶裡, 除卻孩童時期之外,她不知有多久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哭一次了。
在更多時間裡, 裴小幸總是反反複複地告誡著自己,要堅強, 要再更堅強一些, 因為身邊的老師、同學,在新聞上、書籍裡看到的成功人士的例子,都在重複強調著同一個道理,世上無難事, 隻怕有心人,少個手也不過是多了一個難事罷了,隻要堅強、用心, 總能克服的。至於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困難?那不妨開眼看看世界,這世界上比她過得更慘,比她更要可憐的人有那麼多, 她憑什麼在這裡妄自菲薄。
聽,多有道理,彆人過得更不好,沒書讀、沒飯吃、甚至生命垂危,不也很堅強嗎?至於你,隻不過是少個手,醜一點,生活稍微不太方便,受到點歧視,又怎麼了?
然後裴小幸便隻能堅持,尤其是在看到爸爸,在“那一次”之後,那麼努力地為她能在學校、在生活中克服困難想著辦法之後。
不過此刻,她不用再這麼藏著掖著了,堅強值得讚頌,可脆弱,也並非有罪。
裴小幸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哭腔,一句接著一句,而當父親的裴鬨春,能做的便是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撫著她的痛苦。
“其實我真的好難過啊爸,我一直一直在想,為什麼那麼多小朋友都好好的,隻有我少了一個手呢?李老師以前,和大家說,因為上帝覺得我這個小蘋果特彆可口,就多咬了一口,這才這樣的,我學著這麼安慰自己,可是還是開心不起來。”
“爸爸不知道,是當初爸爸和媽媽,沒有多做檢查。”
上了初中的裴小幸,懂得的東西比小時候多多了,她抹了把眼淚,想笑眼淚又湧了出來:“爸爸騙人,我知道的,就像是隔壁的蘇姐姐,她檢查出來小朋友生病了,就不會把小朋友生出來了,那就沒有我了。”
她抽著鼻子:“我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好壞的,我會忍不住想,我過得這麼辛苦,為什麼爸爸媽媽一定要帶我來到這個世界呢?那時候的爸爸媽媽,知不知道我會那麼辛苦呢?”
裴鬨春看著女兒,這大概是很多子女,都藏在過心裡的問題,這很難有一個特彆標準的答案,可是此時,起碼他能回答:“如果再讓爸爸選擇一次,爸爸是會猶豫的,並不是因為爸爸覺得有了你就辛苦,而是爸爸覺得,我自私的讓你來到這個世界,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看到孩子受傷,他也覺得心如刀割:“可是當初爸爸沒有選擇,你就這麼出現在爸爸的世界裡,那麼小,那麼可愛,照顧你的生活,辛苦到爸爸都曾經想過放棄,可隻要離你遠了,我的心就像落在你的身上。”他歎著氣,“爸爸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太自私,自私地要求你麵對這個對你而言未必美好的世界。小幸,你不用對我抱歉,抱歉的是我。”
這也是個能引發無數爭論的話題了——“換位思考,如果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出生後,有大概率麵臨不快樂甚至一塌糊塗的人生,那麼還非要讓他們待在這個世界究竟是不是一種父母的自私?”
“這麼想想,爸爸真的覺得自己很自私,如果非要從什麼大角度來說,那大概是什麼生命的延續、循環,人類繁衍的天性;法律的約束等等,可從爸爸的心來說,你是我當做珍寶的女兒,就算被說做自私,我也做不到放棄你,爸爸能做的,就是努力讓你的世界更好一些,也希望在未來,你回憶起你的一生,雖然比彆人更要辛苦一些,可終究,這段人生是快樂的,你沒有遺憾。”
裴小幸靜靜地聽爸爸說完了話,在這期間,她的水龍頭就沒被轉緊過,現下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爸爸才不自私呢!”裴小幸特彆堅定,“我有很多,很難過,難過到覺得自己受不了的日子,可也有更多、更多的開心的日子,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有一倉庫彆人拿著鈔票也換不走的神奇玩具;有總是體貼著我的老師同學……”
她絮絮叨叨的,像個囉嗦鬼:“何大媽家的牛肉湯麵,味道很好吃;肯爺爺雖然是垃圾食品,可也特彆美味;同學們雖然有壞人,可還是好人更多……”她念了一圈以後,鄭重道,“原來,我有這麼多、這麼多值得開心的事情呀。”
不知為何,裴鬨春之前一直沒哭,在女兒含著眼淚帶笑說出這句的時候,他的眼前,瞬間蒙上了一層細霧。
“所以我要謝謝爸爸,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陪我走過那麼多的不開心,也讓我擁有了能看到那麼多驚喜和喜悅的機會,活著,可真好。”
他隻是輕眨了下眼,眼淚便掉下了,裴鬨春伸出手,將女兒攬著往自己這靠了點,輕聲道:“是爸爸謝謝你,你像是奇跡一樣,讓爸爸的人生變得充滿色彩。”
“不過,我現在還是要哭。”裴小幸笑著掉眼淚,那點兒委屈,在嘮叨中變得越來越少,都快成為氣泡,無聲無息地消失,“不是因為我覺得這日子太糟糕哦,隻是因為在那麼多、那麼多可愛又好的人裡,我有點倒黴,遇到了一個壞蛋;在總是開開心的日子裡,偶爾也是會傷心幾天,這很正常對不對?”
“這當然正常。”
“不過都會好的,我才不要因為彆人讓爸爸難過呢,他們隻能讓我不開心一小會,我的日子那麼好、那麼幸福,他們才破壞不了,你說對不對?”
“對,當然對。”
這天,裴家的晚飯開得格外的晚,父女倆都紅著眼眶,看著彼此,然後便隻剩下笑。
……
何祥文在上課的時候,就一直看著前排位置的那馬尾上上下下移動著目光,他有些遲疑,今天下課是否還要去找裴小幸,莫名的第六感似乎在悄悄提醒著他,好像再去找對方,一定會發生什麼他不想看到的事情。
不過有時候,人總是在作死的路上瘋狂奔跑,下了課,何祥文沒忍住心裡癢癢,還是去找了裴小幸,這都好幾天了,裴小幸這麼小氣,就沒理會過他,真是的。
何祥文走到了前排,正好裴小幸前座的同學去上了廁所,他一屁股坐了下去,絲毫沒有發覺周圍同學都陡然變色的神情。
他吊兒郎當地笑著,伸出手一下把裴小幸的桌子占了大半,靠了過去:“一隻手,你怎麼不說話?都是同學,你就不理理我?太不禮貌了吧?”
裴小幸握住筆的手用了大力氣,她克製著自己想要低頭躲起來當鴕鳥的衝動,是她對爸爸說,這回不要爸爸幫忙的,她自己就能解決。
看裴小幸還不理他,何祥文更不開心了,他故意學著裴小幸做出手僵硬,不能動彈的姿勢晃蕩了兩下:“你為什麼老帶著一隻手?嘖,沒有就沒有,你看大家不都把你當同學嗎?”
做足了心理準備的裴小幸抬頭挺胸,直直地看著何祥文,目光如炬:“我帶不帶這個和你有關係嗎?你怎麼不在班級裡挨個問問,今天為什麼穿這個衣服、明天為什麼穿那雙鞋、後天為什麼帶這個書包,怎麼愛問為什麼,你不如去買套《十萬個為什麼》好好看看。”
何祥文被說得一愣,有點懵,在他看來,裴小幸和有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不太一樣,特彆文靜,長得好看又成績好,完全是他喜歡的類型,可現在,怎麼小溫柔忽然變身母老虎了?
他撇了撇嘴:“喲,還會懟人了,不讓人說實話了是嗎?”
“你覺得這是實話嗎?好的,那我也來說實話好了,何祥文同學,你知不知道你考得真的很差,分數高低不能決定什麼,我也從不覺得考得好就值得驕傲,可我想一個連中專都基本沒可能考上的同學,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自己的智商和基本學習能力?”
她就像個注入了陽光能量的豌豆射手,開關開啟後小嘴一張一合開始掃射:“你自以為英俊瀟灑地撩著頭發,時常會掉頭皮屑在彆人桌上,你展示你的長腿,把腳放在自己桌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灰塵全都落在了前座同學的椅子上頭?”
何祥文是真沒反應過來,他被裴小幸的畫風突變直接給砸成了個傻子。
“你拉幫結派,在學校裡說自己是什麼文虎幫,這很了不起嗎?你們怎麼不到派出所門口說呢?對著那掃黑除惡的牌子說得再大聲一點。對於大部分同學,包括我來說,你隻不過是班級的一位普通同學,哦,甚至連普通同學都不如,因為他們值得被尊重,目前你的一言一行,我覺得不配被尊重。”
何祥文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旁邊有幾個男生女生對視地站了起來,看似圍觀,其實是尋到了容易出手的姿勢,如果何祥文真要不要臉的對女孩子動手,那他們也不能躲著。
“你也會生氣嗎?”裴小幸露出困惑的神情,“這不就是你想聽的實話嗎?”
這算是狗屁的實話啊!何祥文在心裡怒吼,若不是裴小幸算是她喜歡的女生,還有他堅持的不打女生的原則,他早就動手了好嗎?
“原來你也會覺得,這種類型的實話刺耳,不想聽到嗎?”裴小幸也不認輸,她站了起來,雖然矮了一頭,可氣勢絲毫不弱,“是,我少了一隻手,這又怎麼了?我少了一隻手,得罪你了嗎?礙著你的眼了嗎?”
“我,我又沒乾嘛!”何祥文有幾分外強中乾,他心裡隱約已經覺得不太對勁,他之前做的那些引起人注意的小手段,是不是,反而起了反作用?
“我少了一隻手,我也必須去接受彆人略有不同的眼光,至於我要不要帶著假手,願不願意扯著嗓子告訴全天下我隻有一隻手,想不想麵對你說的現實,那是我的事情,你不覺得你有點多管閒事了嗎?這是我的權利,現在就連小學生都知道,人人生而平等,當然,你不知道也正常。我是和彆人不一樣,可這不代表我低人一等。”
裴小幸從頭到尾沒笑過,事實上她的右手,早就悄悄地握成了拳頭,給自己打著氣,今天說的這些,大概是她活到現在為止,說得最沒有禮貌的話了:“還有,我要告訴你,你說的這不叫實話,叫做歧視、叫做欺淩、叫做沒有禮貌。你可以不尊重我,我也不願意尊重你這樣的人,你可以繼續在那指手畫腳,可是我不會再被你影響,因為我覺得,你缺失的做人基本的品質,比我少的手還要多,你真可憐。”
“我,我可憐什麼了?”何祥文狼狽極了,他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被裴小幸罵!
裴小幸沒說話,隻是直接坐下,繼續做起了功課,她表麵上波瀾不驚,可心裡卻有個小小的自己再滾來滾去。
——啊啊!她真的好不會吵架,剛剛明明可以說得更好的!
嗯,她是個標準的吵架事後演練派,吵完後開始各種糾結,自己還能說得更加好。
“還有,什麼叫做人格低下?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尊重同學?”何祥文還想要嗆聲,他看不到自己此時的樣子,狼狽極了。
何祥文當然還想要爭辯一番,如果能辯倒裴小幸就更加完美了,可裴小幸絲毫不受影響,隻是低頭看著功課,反倒是身邊的同學個個虎視眈眈,一副下一秒就要出手相助一樣。
“好了,何祥文,你回到你座位上,等等要上課了。”班主任陳老師推了推眼鏡,她從剛剛就站在門口,觀望著形勢,昨天晚上,裴鬨春給她打了個長長的電話,和她簡單地說了下發生在裴小幸身上的事情,裴鬨春向她提出了請求,這要求並不苛刻,對方甚至沒讓她去批評、責罵何祥文,隻是要她幫忙關注一下女兒,儘量彆讓女兒太受欺負,如果事態變糟,那就及時通知他。
聽到這件事的陳老師心有愧疚,他對班級的事務挺關心,可竟然沒有發覺這樣的校園欺淩就發生在眼皮底下。
是的,他管這就叫校園欺淩,有著十幾年教學經驗的陳老師,最是知道這種言語暴力,足以壓垮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更彆說是像裴小幸這樣稍有特殊的類型了。
不過在他原來的計劃裡,是打算下課的時候,不明顯地把裴小幸叫到辦公室去問一句的,沒想到提前到班級竟聽到了這麼一場。
上課鈴聲響起,班上的同學便乖乖落座,就連最氣憤的何祥文都坐了回去生著悶氣。
陳老師思索了片刻,在講起課文前,不經意地說道。
“其實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同學們在學校裡,要和他人好好相處,所需要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呢?是外向的性格?還是吸引人的特質?我想,最重要的應該是尊重,隻有學會尊重彆人,彆人才會好好地對待你,每位同學都應該學會換位思考,試想一下你們自己,是否想要獲得來自彆人那裡的尊重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也請你們好好地對待你們身邊的每一個人吧。”
陳老師一下帶過,開始講課,而下頭的竊竊私語和小風暴才剛剛開始。
何祥文當然猜得到老師說的是什麼意思,這不就是偷偷地說他不對嗎?他哪有不尊重彆人,這年頭,說實話都不行了是吧?
何祥文身在此山中,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心虛,他低著頭轉筆,心也和那旋轉的筆一樣亂七八糟。
忽然,一張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紙條飛了過來,直接砸在了何祥文的手上,還怪疼,他左顧右盼,大家都一副坐得筆挺,端□□書的模樣看著前方,何祥文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無法鎖定目標,隻得準備拆開紙條看看。
像是這樣上課傳紙條的事情他乾過許多回,之前他還給裴小幸傳過呢,隻是每次他都沒回,猜想著這紙條內容的他,把這揉皺的紙團打開,臉色精彩起來,變幻不停。
隻見這張B5大小的紙張上,用著各色的水筆、圓珠筆,寫著一段又一段的話語,密密麻麻地,字跡各不相同,他隨便一數,都能數出來至少十來個人,而上頭的每一句話,都格外刺眼。
“小幸帥氣!我早就想說了,何祥文老是拿彆人開玩笑,特彆不尊重人,特彆不禮貌!”
“人和人之間是需要互相尊重的,劃重點,有的人喜歡恃強淩弱,覺得自己能打、高大,便隨便欺壓彆人,如果這麼有本事,為什麼不去和那些更厲害的人嗆聲呢?這恐怕不是勇敢,而是膽小。”
“如果下回何祥文再欺負小幸,我一定要站出來罵他!我覺得如果之前我們像小幸一樣勇敢,早就和他爭執過的話,他才不敢這麼欺負人呢!”
“小幸好樣的,如果不是說著話感覺特彆奇怪,我都想在她麵前認真地說了,她比我們更厲害、更勇敢、更高大,不要害怕,我們都是她的後盾,以後起碼我不會再息事寧人,不想摻和了!”
……
一句一句的,基本都是在給裴小幸站邊,堅決地站在了何祥文的反麵,要他越看,心裡那不耐煩的情緒積累得越高。
怎麼,他現在竟然成了班級的公敵了?他做什麼了?不就是開幾個玩笑嗎?這些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嗎?連個玩笑都開不起。
喲,厲害了,還組成反抗他的聯盟了是吧?搞得像誰稀罕似的呢,他也不稀罕理會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