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夜火車, 我在清晨抵達鄰省,又坐車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小村子,羅菲特集中營就坐落在這裡。
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 洗臉換了身衣服後,我去附近餐廳用早餐。
那是一家很簡陋的小餐廳, 店主是個大腹便便的紅發男人, 在櫃台後吆三喝四,顧客多是工人打扮的男人,我一個獨身女人出現在這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櫃台前坐下,要了一份香腸煎蛋和一杯咖啡,餐廳裡的桌椅十分油膩, 空氣裡也彌漫著嗆人的油煙味。
旁邊一塊汙濁破裂的鏡子映出我的麵容, 那是一張蒼白而疲憊的臉, 我望著自己,忽然有些恍惚,這是我嗎?
回憶的車輪滾滾, 想起我人生中所跋涉過的旅途,以及從旅途中看到的天地,那片天地曾給我的夢想, 而現在卻隻剩下這個頹廢又蒼白的我。
我知道有一種名為誌氣的東西正在緩緩消磨, 而我好像連最後一絲抗爭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我旁邊坐著一個留絡腮胡,穿背帶褲的中年男人, 他的皮鞋和褲腿上滿是泥土, 雙眼充滿血絲,正大口吞咽著盤子裡的培根, 間或飲一口啤酒。
店主把新出爐的煎雞蛋倒進他的餐盤裡問:“怎麼了尼森,昨天很忙?熬夜了?”
名叫尼森的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帶人挖了一天屍體。”
“什麼!?屍體?”店主驚訝道。
尼森把刀叉往餐盤裡一擱, 無奈地瞪著店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膽汁都吐出來了,你就彆讓我回想起來了。”
店主往尼森杯裡添了點酒,神色鬼祟地問:“是羅菲特?”
尼森歎了口氣說:“前陣子讓挖溝埋屍體,現在又讓挖出來,集體焚燒,幾十卡車人呢,剛埋進去的還腐爛生蛆,臭氣熏天,那個景象真是……”
店主驚詫道:“昨天漫天都是揚灰,我還以為哪裡著火了,原來……”說著他驚恐地搓了搓手臂和頭發,仿佛恨不得立即去洗個澡。
尼森靠近店主,壓低聲音說:“不過好處是,以後不用挖溝了,我聽村裡的泥瓦匠說,那裡造了個地下室,到時候直接堆入焚燒爐,燒得乾乾淨淨。”
店主嫌惡地眉毛都要飛起來了,低聲喝道:“真是作孽!討厭他們送去彆的國家就是了。”
尼森忙打斷他:“可彆這麼說,同情他們要被當成菲憫的。”
‘咯滋滋’煎得冒油的雞蛋和香腸被倒進我的餐盤裡,廚師對我笑笑說:“小姐慢用。”
那蛋流出橘紅色的蛋液,和紅白相間的粉色香腸混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惡心,轉而問店長:“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店長愣了愣說:“當然可以。”
他遞給我一根煙,又替我點上火。
我發現自己拿著煙卷的手正止不住地顫抖,哆哆嗦嗦地含住煙,深深吸了一口後,才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早就習慣了二手煙嗆人的味道,但此時那種辛辣還是從喉嚨一直辣到了眼睛裡,被嗆得直咳嗽,淚水也順著眼角流下來,我對店主說:“抱歉,我沒抽過煙。”
店主溫和地說:“鄉下地方很少見到您這樣的小姐,您來這裡做什麼?”
“我有一家肉食加工廠,前幾天我廠裡很多員工消失了,聽說被送來了這裡,還有很多員工的父母和孩子也一起。” 我木然地說。
店主和那個叫尼森的男人對視了一眼,都露出了複雜的神色,尼森歎了口氣,店主欲言又止地望著我。
“他們也許是菲利斯人,可他們是生活在我身邊活生生的人,每天跟我打招呼,對我笑,跟我說話,那些女工每天跟我說起他們的孩子和父母……”
“小姐……”尼森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重重地歎了口氣。
“先生請您實話告訴我,剛才您說的都是真的嗎?”我望著對方,希望那不過男人們吹牛打屁的閒扯。
尼森半響沒說話,但他悲傷又哀愁的表情證實了一切。
之後,我坐在那裡,直到那根煙燃儘。
羅菲特集中營有高大的鐵門和嵌著鐵絲網的圍牆,從外麵根本無法窺伺裡麵,藍天白雲下,微風徐徐,隻有一柄煙筒突兀而高聳地佇立著。
一個執勤中尉接待了我,我向他說明來意。
“我來自巴巴利亞,有一間肉廠,聽說一些員工被送來了這裡,我來問問能否把他們帶回去,不瞞您說,我對經營工廠一竅不通,以前都是這些員工處理瑣事,沒了他們我遇到了很多麻煩。”
中尉看上去有些驚訝:“沒想到您這樣年輕的小姐竟然能經營工廠。”
我聳聳肩說:“菲利斯人又不需要發工資,從生產到出售都有人負責,我隻收錢就行了,現成的奴隸乾嘛不用,可一下子許多員工都沒了,會計、銷售、監工……”
中尉無奈道:“恕我冒昧,某些重要的崗位不應該讓菲利斯人擔當,會有人覺得您這是在庇護他們。”
“哎,可我不懂經營,也沒想著自己經營。”我從皮包了取出一疊錢,推到他麵前,擠擠眼睛說:“我的工廠停工好幾天了,損失了很多錢,您通融一下吧,不然我一個女人可怎麼辦啊,那些事情實在太繁瑣了。”
中尉掃了眼桌上的錢:“您有名單嗎?”
我急忙把準備好的名單遞給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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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名單,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人還真不少啊。”
“拜托您了。”我尷尬地說。
中尉離開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把名單退回給我說:“抱歉女士,這些人沒了。”
“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