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有些失控, 但趙蕎到底還是個有分寸的。她沒忘記身在何處, 再是角落也保不齊會有船工會突然過來。
所以她並未以喋喋不休來宣泄心中鬱結的重壓,連哭泣都是細聲克製的。
這種哭法其實很累人,沒多會兒她就覺太陽穴飽漲酸疼。
畢竟是出身宗室王府的矜貴姑娘, 任她平日如何野放散漫不講究,到底還是有嬌氣受不得累的一麵。
客艙裡的地鋪床位隻是簡單褥席,自比不得她平日在自家那般舒適。且昨夜艙中又有好些人的鼾聲此起彼伏, 再加上她心裡裝著許多事,所以整夜就沒怎麼睡實過。
伏在賀淵膝頭, 披風替她遮出一隅沉暗,鼻端是她久違的熟悉氣息。
似江上清風拂過薄荷草葉的清冽味道,讓她心安神定。腦子漸起昏沉, 身心俱疲。
於是她緩緩靜下來, 隨意揪住披風一角偷偷擦去眼淚。
“賀淵。”
“嗯?”
“我睡會兒。”
她在許多時候都是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這句話完全不是在征詢賀淵的同意,隻是通知一聲, 便在他膝頭“占山為王”, 沒多會兒就呼吸平穩了。
對於她這突如其來的任性轉折, 賀淵除了傻眼定住由得她外, 再無旁的應對之策。
這姑娘以往就這般與他相處的麼?實在有點……亂七八糟。
賀淵無措又無奈地垂眼,怔忪望著膝上那顆被披風蓋住的頭顱, 最終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滿心亂麻。
自他兩個月前醒來, 許多事對他來說都無比荒唐。
無端端丟失一整年的記憶, 無端端多出個據說與他兩心互許、即將議親的心上人。
他在麵對趙蕎時, 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彆扭。像有兩個賀淵在身體裡來回角力拉扯。
一個恐慌而茫然地想要遠離這個讓他十分陌生的姑娘,最好與她半點瓜葛都無才好;另一個卻又總忍不住想往她走去。
其實他已從眾人口中聽明白了,自己缺失的是武德五年冬到昭寧元年十一月鄰水冬神祭典之間的這段記憶。
他隱約覺得,若能清楚知道鄰水冬神祭典上發生的所有事,或許記憶就能恢複。
那樣的話,他大概就知該怎樣麵對趙蕎才是正確的。
其實這兩個月來,雖很多事完全想不起,但隻要事情不關乎趙蕎,他總能安之若素,心緒不會因記憶的缺失而產生太大波動。
陛下禁止旁人在他麵前談論鄰水刺客案的細節,頂頭上官以養傷為由準他長休沐,暫不複職,不予接觸內衛卷宗,尤其鄰水案的卷宗。
這些都沒有讓他心慌或焦急。
是的,他早就發現,自己並沒有多麼渴望尋回缺失的那段記憶。
不但不著急、不好奇,甚至有一種近乎麻木、蒼涼的平靜。
隻要他試圖去回憶與趙蕎的從前、回憶被忘卻的那一年,就會莫名撕心裂肺般痛苦,乃至絕望。
每當他受她吸引,為她有心或無意的言行所撩撥悸動,想要再了解她多些,靠她再近一點時,就會有個聲音在他耳畔潑冷水。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他尋不到答案。沒誰能為他解這個惑。
午後河風柔軟,呼呼與水流聲交談,像在偷笑;雲後有太陽探出半臉,像在發愁。
*****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從客艙出來的韓靈總算尋到這角落來了。
雖側身伏在賀淵膝上的那人以披風從頭蓋了大半身,可韓靈不用細看衣衫分辨都知那定是趙蕎。
除了趙二姑娘,這船上大約沒誰行事會如此任性癲狂。
光天化日、人來人往的船頭,就大剌剌歪身蒙頭靠在賀淵腿上——
還沒被他一掌掃到河裡去。
察覺韓靈的到來,賀淵轉頭看過去,以眼神示意他放輕腳步。
韓靈躡手躡腳過來在他身側坐下,小聲問:“她這是怎麼了?”
賀淵斜斜睨他一眼,目光微涼:“哭累睡著了。”
方才在客艙反思半晌後,韓靈本就有些心虛愧疚。
此刻看出賀淵這意思是在責怪自己,便訥訥聲辯解:“那個事,‘民為天下本’,朝廷就該是黎民的庇護。既明知有罪惡之事,本就當報官府及時處置,以防惡果繼續蔓延。”
賀淵冷冷嗤之以鼻:“然後呢?我們齊齊打道回京,正巧還能趕上‘二月二踏青放河燈’,是吧?”
他相信韓靈並不愚蠢,就算中午吃飯那會兒一時沒想透其中某些關竅,此刻也應該醒過神來了。
既阮結香在大船上觀察到夜裡登船的那些短途客“熟門熟路”,這就意味著以客船這種流動、易躲避盤查的“據點”,趁夜短途上下客完成交易,原本就是“希夷神巫門”的攬錢方式之一。
顯而易見,其門下可供驅使的船隊絕不會隻有他們遇上的這隊。
若此刻就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再驅使彆的爪牙船隊,甚至換另一種交易方式,照樣流毒為禍。
趙蕎的打算是要冷眼旁觀,甚至姑息養奸,沉默地放棄挽救那些即將從這裡買到“賽神仙”的人。
對這些人來說,她的決定或許是冷漠心狠了些。
但這不表示她錯了。因為她這決定是為了挽救、維護更多人。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達成一個麵麵俱到的好結果,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就不能先端掉這隊禍害,再費些周折另尋線索?”韓靈臊眉耷眼,小聲嘀咕,“雖她無官無爵,但畢竟是皇室宗親,又是受陛下委派來辦的這趟差事,行事自該持身端正、以民為先。她這麼做,將來若走漏風聲,不被千夫所指才怪。”
其實他方才已經想明白,自己中午對趙蕎的態度不對,也知自己的觀點有許多站不住腳的地方。這會兒出來本就是想當麵向她認錯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