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淵直直凝視著她, 英朗的麵龐上除了冷靜與鎮定, 看不出任何異樣。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走官道直接回京, 途中儘量選擇趕到官驛過夜。”
“好。”
趙蕎斜身背靠向車壁,看著他下了馬車後, 才慢慢弄將那張麵具取下來拿在手中, 淺淺垂眸, 淡澀輕哂。
須臾過後, 車簾複被撩起, 站在門口的卻不是趙蕎以為的阮結香,而是去而複返的賀淵。
“在路上無論聽到關於鬆原的什麼消息,都不要回頭。”
“嗯, 我知道,”趙蕎收回目光, 閉上眼輕聲道,“若你們在鬆原的行動失利, 即便我回頭趕來, 也隻不過是多添一個送死的。不如回去搬救兵來得實在。”
車簾被放下了。外頭的賀淵似乎正與護送她的那兩個內衛暗樁吩咐著什麼。
又過片刻, 車簾再度被撩起。
趙蕎倏地睜開眼,詫異地瞪向再度出現的賀淵。
四目相接的短短霎時,兩人都沒急於開口說話, 此行一路上許多畫麵從趙蕎眼前飛快掠過。
時常被“趙門賀郎”這個稱呼惹得麵紅耳赤又咬牙切齒的賀淵。
故意一字一頓喚她“趙大春”做為幼稚還擊的賀淵。
因她調戲逗弄而麵紅耳赤卻又無奈縱容的賀淵。
以及, 有時前一刻還眼底還隱隱噙笑, 下一刻便浮起悲傷彷徨的賀淵。
車簾外的初春晴光在他的麵龐上映襯出一層朦朧光暈, 輕易柔化了那層淡漠從容的甲胄,使趙蕎看到他眼底最深處深藏的脆弱與無助。
她看得出來,這些日子與她朝夕相處,於他來說是愉悅與悲楚交相混雜的。
那種理不清頭緒,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茫然糾結,一定很難受吧?
她早就隱隱猜到他心中煎熬的根源是什麼。
他的性子看似涼薄,實則重情重義。對那些在鄰水捐軀的下屬同僚,他有太多的愧疚與自責。
雖他的腦子替他抹掉了有關鄰水的痛苦記憶,可他心上卻始終都有揮之不去的隱痛陰霾。
趙蕎知道,關於這件事,自己沒有開口勸慰的權利。
她不可能臉大如盆地代替那些亡者英魂告訴賀淵,他們不怪你,他們會希望你過得好。
無論那些亡故的英魂對賀淵那道“以命換命”的死令是否有怨懟,都不該由她趙蕎來開口替他們表達諒解。
眼下賀淵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或許還會有危險。
旁的忙她幫不上,至少可以替他將兩人之間的那團亂麻斬斷丟開,再不扯什麼風月情長攪擾他分心。
“賀淵,做你該做的事去。不必再分心惦記我回京的安危,”趙蕎重新將後腦勺抵在車壁上,閉目輕笑,“既我此行任務已達成,從此刻開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責任。沒有‘趙大春’這個人,我倆就沒關係了。”
“有關係的。”
丟下這讓趙蕎莫名其妙的四個字後,賀淵終於放下車簾,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屬於自己的戰場。
那個麵具他不是不想要,而是這個時候不能要。
因為他根本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完好無缺地活著回京。
短短十餘日,柳楊奉賀淵之命,從臨近各城召集金雲內衛暗樁十五人人,混在驚蟄日祭迎“桃花神”的與會人群中不露痕跡地進了鬆原城。
送走趙蕎後,賀淵摒棄腦中一切雜念,冷靜做出部署。
十五人被他分了三隊,一隊前往邱敏貞與黃維界官邸盯梢,另兩隊則去打聽進入崔巍山的隱秘小徑。
申時初刻,賀淵獨自回到客棧。
掌櫃的有些詫異, 關切地問道:“客官怎的獨自回來了?是覺不夠熱鬨嗎?”
“不是。”賀淵勉強答了一句,舉步要走。
掌櫃的恍然大悟般笑了笑:“與尊夫人吵架了?”
賀淵腳下頓了頓:“嗯。她生氣,回原州了。”
“您這不多話的性子可不好,她生氣要走,您竟就真任她走了啊?該哄著的嘛。”
掌櫃的笑嗬嗬勸了兩句,也沒再多嘴。
回到與趙蕎一起住了幾個日夜的房中,賀淵徑直在床榻上躺平閉目。
昨夜在邱敏貞那裡聽到的事情太過震撼,他根本一夜無眠,繃緊心弦想了許多。
從今夜開始他有許多事要做,趁此刻有了同僚幫手,他得抓緊時間稍作休息。
賀淵仍舊睡在床的外側。可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讓右臂與床沿齊平,而是側身向裡,平靜閉目。
身側就是趙蕎蓋過的那床被子,枕畔似乎還有她發間留下的淡淡馨香。
——既我此行任務已達成,從此刻開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責任。沒有“趙大春”這個人,我倆就沒關係了。
耳畔驀地響起她在馬車裡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