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淵覺得心頭劃拉過一陣尖銳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傷初醒表示記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沒有這樣冷厲地待過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還有種不容錯辨的防備與抗拒。
“我出了內城就到王府來,信王妃殿下說你在柳條巷,”賀淵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強戰意,“我去過柳條巷。”
“乾嘛?威脅我?我是沒在柳條巷,下午去鴻臚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趙蕎梗了脖子,下巴微揚,冷笑輕嗤,“我近來時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賀淵心頭疼得愈發厲害,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才勉強壓下那股透徹肺腑的懊惱與嫉妒。
她從鬆原回京至今也才兩個月。難道真如蘇放危言聳聽那般,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她已將“賀淵”從心中一腳踢飛,迎了“新人”入駐?
他不信。
雖未想起從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處,足夠他了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他雖叫過她無數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從頭到尾都隻對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輕浮浪蕩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來常去找歲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可他還是嫉妒。悶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蕎,彆鬨。我們得談談,”賀淵喉頭滾了滾,儘量放柔語氣,“談談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之間能有什麼事好談?沒空!”趙蕎繞過他,大步離去。
這一次,賀淵沒有攔阻她。隻在她背後輕聲道:“假的。我也去過歲行舟家,根本沒人。”
趙蕎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凜冽。
其實話才出口賀淵就後悔了。他來見她,是想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著求著,死皮賴臉也要纏得她點頭收下他這個人。
可見麵後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態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與不安擾得陣腳大亂,竟忘了這 姑娘是隻能順著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個……”
找補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趙蕎再度變臉,潑辣辣叉腰跳腳,高聲向著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禦史!快看這個人!身為位高權重的三等京官,卻品行不端,私闖官員家宅!請鐵麵無私,盤他!彈劾他個滿頭包!”
賀淵緩緩回頭,就見回廊下正舉步行來的信王妃殿下——都禦史府繡衣禦史徐靜書大人——嚴肅中透著驚訝地審視著他。
都禦史府的職責之一乃約束京官、宗親言行,私闖官員家宅這事比較敏感,就算沒有做出偷盜、傷人等惡劣之舉,隻是單純未經允許去人家裡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罰五十銀角、杖責十,此外還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禦史鐵麵無私起來,可是連自家那位協理國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責的。
想捂住趙蕎的嘴已來不及,賀淵隻得連忙撐起一身正氣:“徐禦史海涵,鬨著玩胡說的,沒有這種事。”
夜漸深了,燥熱暑氣總算稍退。
可趙蕎仍無睡意,拖著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華殿小花園吹風。
“阿蕎,賀大人不是今日剛回來麼,怎麼惹著你了?”徐靜書擔心地關切道,“他從內城一出來就到府中來尋你,我讓他去柳條巷的宅子去尋你,你沒見他?”
聽這意思,賀淵並沒有向大嫂透露自己並不在柳條巷的事。趙蕎懸著的心總算落地,想起賀淵先前那委屈又克製的模樣,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開頭看向一旁:“沒怎麼。我隻是想開了,不願與他再糾纏下去。這事兒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彆理他。往後若他再找到府中來,就說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這幾個月是真的時常不在府中,不算騙人。所以你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對,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靜書想了想,點頭,“那,其實歲大人也不錯。”
“我謝謝您嘞,”趙蕎笑著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說過麼?我和歲行舟真沒什麼的。”
徐靜書皺了皺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沒什麼,也不表示以後沒什麼。從前可沒見你總去找他。”
“實話同你說吧。北境戍邊軍前哨營的小將歲行雲是我朋友,那是歲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營在雪崩中遇難了麼?他們兄妹倆父母、親族都早已不在人世,兩人相依為命多年,如今行雲也沒了……”
趙蕎深吸一口氣,又道:“當年行雲去投軍時就曾對我說,戎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兒埋哪兒倒也豪邁,連馬革裹屍都不必。她早告訴過我,若有朝一日聽聞她在北境的死訊,也不必悲傷痛哭,隻需替她擔待些,往後稍稍照應她唯一的哥哥。”
“原來是這樣,”徐靜書斂了玩笑神色,沉重歎息,“那歲大人這幾個月必定煎熬極了。”
雖說眼下鬆原那頭還在雪崩處搜尋,尚未找到前哨營那兩千人的遺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跡,否則被埋在雪裡近一年了,哪裡還有生還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開,畢竟行雲算是將這哥哥托付給我照應,如今我就算多了個兄長吧,”趙蕎抿了抿唇,“哦對了,我請教你一個事。”
“嗯,你說。”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門’的那道諭令裡頭,關於信奉或行希夷巫術的判罰究竟是怎麼說來著,會牽連家人、親族嗎?當時年節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沒去抄榜文,你記性好,幫我想想。”
趙蕎說完,有些緊張地看著徐靜書。
徐靜書是個過目不忘的腦子。她歪著頭回憶片刻,篤定地回道:“沒有說牽連親族,但若是已成婚或 行過文定之禮並向官府交付過文定書約者,伴侶會視涉案程度同罪或連責。”
“行,我記下了。”
回涵雲殿的路上,坐在步輦上的趙蕎單手托腮,自嘲笑笑,淚水映著盛夏月華,漣漣落腮。
自三月初被賀淵的人從鬆原送回京後,她帶著滿腹疑慮去找到歲行舟,三番五次軟硬兼施的逼問下,終於從歲行舟口中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從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徹徹底底不能再與賀淵有任何牽扯。
絕對不能。
瞧,她與賀淵,還真就是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遺忘和心中自苦而沒法麵對與她之間的事,如今他看起來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麼,卻輪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緣無分。
說的大概就是他倆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