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心,可她沒有辦法,隻能在奶奶跟前哭。
誰知竟從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從此走上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但是啊,誠如賀淵方才說的,這些種種對他不重要。
樊琇於他隻是個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約一輩子也不可能聽他對自己說那麼多話。
這麼想想,她即將走到儘頭的短短一生,好像個沒人想聽的蒼白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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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家老太早已被帶到刑訊房等候賀淵的到來。
前往刑訊房的途中,鄭冕疑惑撓頭:“賀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話,您覺不覺古怪?”
雖說朝廷如今已將鬆原邱黃兩家列為叛逆,但在此之前,這兩家可是從前朝起就積威積勢近兩百年的地方望族,從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時,明麵上對這兩家都還禮敬三分。
而樊琇不過一個國子學生員,父親也隻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這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實在耐人尋味。
“樊家從前貧家敗戶,也就她爹樊承業戰時得恩師舉薦做了淮南府滄南郡的農政官,這才勉強抬了點門楣。樊承業被大司農府升調進京才沒幾年,再說也隻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將邱黃兩家放在眼裡的狂妄底氣,從何而來?”
賀淵聞言腳下稍頓,旋即豁然開朗,冷哼輕笑:“時移世易?原來如此。”
“您的意思是?”鄭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隨我進去見那老太就知了,”賀淵看他喚了人來要吩咐做審訊準備,抬手製止,“我想,她叫我來大約不想說什麼,隻是想看看我死沒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體弱,內衛沒對她用刑,還給了椅子坐,隻是上了枷鎖與腳鐐而已。
在抬頭瞧見出現在台階上的賀淵時,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繼而麵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雖沒說“可惜”什麼,但賀淵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臨下冷眼睥睨她:“讓我來,想說什麼?”
那老太太環顧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著執筆等待記錄口供的文書吏,賀淵身後還站著管轄刑訊事宜的內衛小旗鄭冕。
這是內衛審訊時的規矩,提審人犯時至少要有三名內衛官員在場,以防有人徇私炮製冤案。
樊家老太仰頭直視著賀淵,蒼老的眼中蒙著一層晦暗渾濁,笑意詭譎。“你叫他們都出去,我隻能告訴你一人。”
賀淵負手而立,垂眸俯視著她:“看來你很清楚內衛審案的規矩。所以想讓我摒退眾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機密,如此,我就徹底進了你的套,有嘴說不清了?”
“嗬。年輕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輕哼,“賀大人,老婦要說的秘密很是驚人,你當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驚人?”賀淵徐徐頷首,“無非就是……”
冷然話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台階上掠身至她麵前,抬手利落地卸了她下巴。
“鄭冕,將她牙後的毒囊取出來。”
鄭冕雖一頭霧水,卻還是三腳並作兩步衝過來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後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裡頭有三枚牛毛針。
“你口中的驚人秘密,無非就是你決定臨死拉個墊背的,用牙後毒囊裡最後三枚牛毛針等著要我的命。”賀淵放開她,雲淡風輕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齒縫間滲出淡淡血紅,枯槁麵容猙獰扭曲,又夾雜著些許措手不及的狼狽。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經猜到了。”賀淵唇角輕揚,眼底卻是凜冽寒光。
“戶籍記檔上寫著你兒子樊承業從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顯然不會姓樊。方才你孫女說,‘若非時移世易,鬆原邱黃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這麼大威風,若我沒猜錯,你或許複姓宗政?”
隻有這樣,她孫女樊琇話裡對鬆原邱黃兩家的倨傲輕蔑才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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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亡於北境外吐穀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穀契部趁前朝各地門閥內鬥、鎬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賜良機趁虛而來,百萬大軍踏破北麵國門一路從鬆原長驅直入鎬京,侵占瀅江以東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鎬京建製立朝,國號“大盛”。
而宗政這個複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趙誠銘率眾退守江右,與偽盛朝隔江對峙近二十年,最終反渡瀅江殲滅偽盛朝皇屬大軍主力,偽皇室率殘部倉皇退出鎬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在偽盛朝占據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裡,瀅江以右的前朝遺民無論貴賤,在宗政家眼裡全不過是兩腳的羔羊、可供驅使的牲畜,閒極無聊時抓來虐殺取樂,甚至慘絕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會說出“若非時移世易,鬆原邱黃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這樣的話。
樊家老太被枷鎖束縛的雙手捏得死緊,死死瞪著他的渾濁雙眼中有了波動,口涎接連狼狽滴落,乾癟麵龐上每一根皺紋都在痛苦顫抖。
賀淵淡聲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轉後終於想起。將前因後果串起來,再加上你孫女的那句狂言,該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鄰水刺客案,雖說那些刺客是衝著聖駕去的,但他們並沒有在最開始占據著局麵絕對上風時直奔昭寧帝與帝君所在的典儀台。
而是主攻賀淵及金雲內衛,連對皇城司衛戍都隻是佯攻。
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後,賀淵幾乎可以斷定,鄰水那批刺客接到的應該是“殺賀淵及內衛”與“刺殺聖駕”兩個任務,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幾隊內衛才付出了戰損接近一比一的慘重代價。
“若一開始就直奔聖駕所在的典儀台,說不定那次行刺還真讓你們得手了,”賀淵搖搖頭,“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條,想到的卻是拉我墊背而不是彆的事。足見恨得深沉。”
吐穀契人的老巢地盤是鳥不生蛋的雪域荒原,是以他們世世代代都垂涎著大周這片廣袤沃野。可他們不願歸化隻想占領,早在前朝末期就已派遣大量暗樁入境,分散在各地州府,扮作尋常百姓潛伏下來,成婚生子,大隱於世。
這些暗樁裡甚至不乏複姓宗政的偽盛朝皇室旁支宗親成員。
當初偽盛朝王室戰敗後率殘部潰逃回雪域荒原時,這些與偽盛朝王庭血脈同源的旁支宗親並沒有被帶走,與許多普通暗樁一樣繼續蟄伏。
大周立朝七年來,這些暗樁雖無大規模被啟用的跡象,但時不時也會伺機生事。
從前的武德帝、如今的昭寧帝都曾多次遭遇這些暗樁的刺殺,折在金雲內衛手裡的不知凡幾。
“你這麼想我死,大概是因為武德二年聖駕於衛城春獵時,我與同僚斬刺客三十餘,活捉七人。當場被誅的三十餘人中有四個姓宗政的,活捉的七人裡還有一個,”賀淵皮笑肉不笑地哼哼,“能發號施令的人接連折在我手上,逼得你這位藏了幾十年身份的老太太不得不親自頂上最前頭來坐鎮,恨我入骨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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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刑訊房出來,鄭冕不解地追問:“您怎麼猜到她姓宗政的?”
“靈光一閃吧?”賀淵淡聲解釋,“去年鄰水冬神祭典刺殺聖駕、前幾日在南郊意欲屠戮無辜百姓,兩次,都出現了彎月小刀和半麵鬼巫麵具。這兩樣是宗政家近衛死士專用的玩意兒。之前意圖刺殺歲行舟的那撥刺客就沒有這兩樣。”
鄭冕瘋狂搓臉,跟不上他的思路:“這、這怎麼就能想到那老太太是宗政家的人了?!”
“刺殺歲行舟那撥人是鬆原來的,所以與咱們交手時以自保奔逃為主;鄰水和南郊這兩次的刺客對內衛都是仇人相見的拚命架勢,因為這幾年宗政家留下的很多暗樁都死在內衛手裡。這樣能懂了嗎?”
說了這麼多,看他還是沒想通的模樣,賀淵也懶得解釋了:“實在想不通,你就當我瞎蒙的吧。”
他急匆匆出門就要上馬,鄭冕追了出來:“賀大人,您將那老太下頜給卸了,晚些大理寺來將人帶回去,她沒法開口說話,秦少卿那脾氣不得跟我們急啊?”
“你不會幫她把下巴安回去啊?我忙死了,誰管你們那點善後小事。”賀淵沒好氣地拋給他一對冷冷白眼,躍身上馬,疾馳而去。
他可是算著時辰出門的,這會兒家裡那個乖乖呆呆的阿蕎怕是醒了。若醒來找不見他,鬨脾氣不肯吃飯喝藥那就不好了。
得趕緊回去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