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堂大笑。
高台錦棚中,慕隨對鐘離瑛解釋道:“最頂尖的神機手,哪怕在萬人混戰中都能知哪個是自己打中的目標。”
鐘離瑛點點頭,轉頭去問賀淵:“趙二姑娘平日裡是怎麼個練法?”
夏儼與慕映琸使用火器的本事在世家子中已算出色,今日就連他倆都各有一發走空,趙蕎卻十一發全中,其中還有兩發是中的同一個彈孔,實在驚人。
“沒見她如何正經練過,說是打獵玩出來的,”賀淵輕笑,“從前我也曾與她閒聊過北軍神機手的問題。她說,北軍神機手配備的火器造價昂貴,且整個北軍不足十支,將官兵卒都覺很寶貝,舍不得過多耗損,平日便多是空練,五感所得記憶與實際使用時有所偏差,所以實彈時就很難做到百發百中。我覺是這道理。”
鐘離瑛頷首,在心中記下此事,又笑望賀淵:“你老實說,此次你舉薦她,又大費周章安排了今日這場麵,有無私心?”
五月中旬趙渭命人向昭寧帝傳回水連珠改造的最新進展後,鐘離瑛與慕隨便有意開始推動各軍大規模裝備火器的事宜。
但火器這東西在軍中是稀罕物,會用的人不多,能用到頂尖水準的就更少。若要儘快推行配備,除了需爭取各部支持外,更需一位能服眾的教頭。
鐘離瑛打算先從執金吾北軍及鄰近兩三個軍府挑一些中低階將官,歸攏到京中統一接受教頭指點,之後再回去教導各自兵卒。
各軍現有的神機手水平接近,相互間誰也不服誰,若從這些人中挑總教頭,沒被挑中的人總會有怨言。
所以鐘離瑛想到了夏儼,而慕隨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慕映琸。
賀淵得知此事後,又舉薦了趙蕎。
畢竟歲行舟等人即將到達東境,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兩千人能不能被活著帶回來,事情很快就有分曉。若有任何差池,趙蕎定會被連帶問罪。
這等同將趙蕎的前途命運全賭在歲行舟身上了。
歲行舟說的是真是假原不關賀淵的事,但此事與趙蕎有關,賀淵便不會去賭運氣。
信王趙澈協理國政,政敵不少,一舉一動都被盯著,家中兄弟姐妹若出了違律犯禁的紕漏差錯,他很難在明麵上做出包庇護短之事。趙蕎這事對他很棘手。
趙蕎協助歲行舟違背聖諭急令私行“希夷巫術”這事可大可小。若是若能得到鐘離瑛給的這個機會,哪怕歲行舟說了假話被問罪,她就能在鐘離瑛的力保下全身而退。
畢竟鐘離瑛是年高德勳的開國肱骨,保一個自己正得用的人,朝中大多數人輕易不敢找茬置喙的。
但趙蕎無官無封,眼下又有一樁不大不小的罪行尚待定論,要想啟用她也是件麻煩事。
所以在賀淵的提議下有了今日這一出。
如若趙蕎能在眾目睽睽下完勝夏儼與慕映琸,再加上她之前對茶梅國使團的大勝、南郊刺客案時的壯舉,朝野之間都不會非議此次對她的啟用。
“私心自是有。您給的這個機會,她比夏儼與慕映琸更需要,”賀淵坦蕩蕩認下,“但她確實是三人中最強的。”
慕隨打趣地看向桌上的大冰鑒:“可誰都沒告訴她此事的真正目的。若她隻當是玩樂,最後輸了怎麼辦?彆的事且不說,你這精心準備的彩頭可就尷尬了啊。”
“她不會輸,”賀淵看著場中準備開始第二輪比試的趙蕎,眉眼溫柔,語氣篤定,“她應該已猜到你們想借此為輿論造勢,爭取朝中各部同意推行配備火器至各軍。這是國之大事,她能想明白自己有多關鍵,定會全力以赴。”
他的阿蕎最聰明,從不讓人失望。
而他要做的,就是早早替她考慮並摒除一切風險,為她鋪好穩妥退路,護她餘生無憂。
*****
畢竟今日是鐘離瑛的壽辰,第二輪比試要打的目標是填充了不同顏色彩砂的錦布沙包。
每個沙包裡還藏著些零碎銀角、銅角,算是壽辰散喜。
當侍者將錦布沙包一顆接一顆拋至高空,趙蕎、夏儼與慕映琸也相繼扣動扳機。
紅、藍、銀白三色彩砂在空中炸開,灰蒙蒙的穹頂霎時絢爛。
散喜用的銀角、銅角飛濺,賓客中貪玩的年輕人們便雀躍起哄,摩拳擦掌等待比試結束後上前收集。
按照事前約定,紅色沙包是趙蕎的獵物,夏儼藍色,慕映琸銀白,三人各自可換兩次彈匣,以眾人目之所見的彩砂顏色多寡判定勝負。
比試才過半,漫天紅色彩砂就成了主色調,藍與銀白點綴著那烈烈張揚的紅,勝負已分曉。
“你換彈匣怎麼那麼快?”慕映琸一邊扣動扳機,一邊沮喪嘟囔。
趙蕎笑回:“手熟而已。”
京中許多人都說她是個敗家子。可敗家子有個好處,就是燒錢的玩樂從不心疼。
以往她拿水連珠打獵或打木樁玩樂,每次都仿佛是抬著銀子往水裡丟,慕映琸這種規規矩矩的世家小公子可不敢這麼奢靡無度。
而夏儼本就是治學為主,雖對火器有所涉獵,憑著過人天資也能玩得很出眾,但與趙蕎這種“用無數銅彈喂出絕對五感”的熟練精準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兩次彈匣換過,趙蕎完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趙蕎身上,驚訝、欽佩、震撼,繼而歡聲雷動。
這似乎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在眾人麵前得到如此待遇。
她低頭看著自己裙上的碎晶星圖,再抬頭時便忘了先前對賀淵的那點不快,笑眼彎成慧黠甜蜜的細月牙,下巴高高抬起,優美的脖頸抻出驕傲的線條。
賀淵你看,我在發光。
*****
侍者們將那做為彩頭的巨大冰鑒從高台錦棚上抬下來,鐘離瑛、慕隨與賀淵也隨行而來。
眾人正圍著趙蕎嘰嘰喳喳,見狀稍稍消停了些,好奇又緊張地看著那個神秘的彩頭。
“承讓承讓啊。”趙蕎笑著對手下敗將們拱手,惹來連綿不絕的哀嚎。
“沒有誰在讓你!就是純粹乾不過你而已!”
“呔!炫耀可恥!”
“搞不好鐘離將軍給的彩頭就是一大坨冰塊,看不把你氣得嗷嗷叫!”
“哈哈哈,鐘離將軍哪會這麼調皮?又不是你。”
眾人笑鬨著,酸唧唧地瞎起哄,巴不得這個彩頭讓趙蕎捶胸頓足才好。可他們也知道,端看那冰鑒上少府匠作的如意祥雲紋精雕,就知定是個稀罕物。
在鐘離瑛與慕隨慈藹帶笑的鼓勵目光下,趙蕎走路帶風地穿過起哄的眾人,笑吟吟執了謝禮:“多謝鐘離將軍饋贈。”
“謝我做什麼,”鐘離瑛手拄虎頭拐,笑睨賀淵,“我老人家借花獻佛而已。”
侍者將冰鑒打開後,趙蕎與一眾好事圍觀的年輕人全都驚呆了。
那是一座形色俱佳的縮微園林,亭台樓閣、水榭瀑布、繁花巨木,該有的都有,色彩絢麗逼真,講究的不得了。
連靠牆的青梅樹都做得像模像樣。
樹下坐著個小小的姑娘,仰頭笑眼彎彎,慧黠如狐狸,微微張著嘴。
而樹梢上有位小少年探頭而出,調皮地捏了顆青梅果,揚手正要往她嘴裡投擲。
最重要的是——
“是灃南賀氏糖莊的漿果糖做的啊!!我聞到味兒了!”沐霽晴羨慕到破音,口水狂飆。
冰鑒中有冰塊蒸騰起的泠泠白霧,所有細節都活靈活現的糖果園林在那白霧環繞下如夢似幻。
糖甜與果香混合交駁的甜酸滋味淡淡飄來,使人不住齒頰生津,胸腔裡仿佛有百爪撓心。
灃南賀氏的糖莊有許多前朝古方,製出的所有糖果中最有名的就是“五彩漿果糖球”。
漿果或滋味可口的植物碾汁上色,好吃又好看,在鎬京城的孩子們中間已風靡好些年。
而眼前這個還不是糖球,是一!整!座!各色漿果糖做的大園子!
彆說小孩子,大人都忍不住羨慕起來。
“賀大人,這東西在賀家的糖果鋪子能買到一模一樣的嗎?”
“是要訂做的吧?”
“貴嗎?”
“娘啊!我也想要這麼大一座糖做的漂亮園子!”
麵對眾人此起彼伏的問題,賀淵淡聲應道:“抱歉,我家糖莊不賣這個。全天下就隻這一座。”
趙蕎還在發愣。
有人開始嗷嗷叫:“為什麼啊?為什麼隻有一座!”
賀淵道:“五月裡有個人喝了摘星釀醉迷糊了,說了很多話。她說,小時很想有一座糖做的房子,可以在裡頭打滾,高興了就咬一口,把隔壁小孩兒都饞哭。”
全天下就這麼一座,莫說隔壁小孩兒,包管能將滿鎬京城的小孩兒都饞哭。
彆家小孩兒哭沒哭不好說,反正趙蕎是有點想哭的。
原來,那日在泉山彆業中,賀淵神神秘秘躲在書房畫了大半天,是為她準備這樣一個禮物。
一個彆人都沒有的禮物。
一個她小時候異想天開的禮物。
連她自己都不記得的醉話,賀淵卻仔仔細細放在了心上。
他沒有直接送給她,而是讓她風風光光憑自己的本事贏來,再縱容她在彆人麵前痛快炫耀。
這個人啊,從來都這樣縱著她。
不管她的要求或念想在旁人看來有多荒謬,有多可笑,他都會鄭重對待。而且,通常她所求不過“一”,他卻總會出其不意地給到“百”,真真是慣到了骨子裡。
趙蕎揉揉發燙的眼,淚中帶笑,環視著周圍一張張羨慕的臉,像小時幻想過無數次那樣,以熊孩子特有的幼稚囂張叉腰——
“哭!都給我哭!”
童稚時的無聊妄想在多年後姍姍成真,滋味竟比想象中更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