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軍中慣例, 首次見麵時的“下馬威”隻是初步試探。
若陌生的年輕主事者無法及時彈壓這種來自多數人的輕慢與刻意挑釁,方寸大亂甚至軟弱崩潰,那將被大家判斷為沒有能力帶領這個臨時建製的團體。
趙蕎帶著慕映琸先以六彈擊落飛鳥, 震懾住場麵後迅速奪回教習者的話事權;又抓住行伍之人愛惜團譽這個命門,使他們不得不閉嘴噤聲, 暫時偃旗息鼓。
雖她言行中頗有幾分混不吝的潑皮勁, 但手段自有章法又不失底線分寸,未與眾將官直接產生尖銳衝突, 出人意料的同時也讓人刮目相看。
因這才是集結的首日, 趙蕎並未安排正式訓練,整個上午隻是讓大家先相互認識,再讓他們上手看看經過改良的最新式水連珠, 由慕映琸對其構造與優勢做簡單講解。
此時大部分人已收斂了與趙蕎較勁的心思,神情專注地認真聆聽慕映琸講解。
但以遂州軍府曹興、原州軍府連瓊芳為首的兩撥人卻是“消極頑抗”的態度。他們並沒有交頭接耳, 在陣列中也未做出什麼不妥動作, 看起來仿佛對慕映琸十分配合——
實際卻全都木頭樁子似地戳得筆直,目視前方,壓根兒就沒往他那邊看。
慕映琸很快發現了這兩撥人的異樣。他尷尬地停下講解,略有些不安地笑問:“曹將軍、連將軍, 二位對我方才所言,可有什麼異議或指教?”
這兩位年歲都在四十往上,又是曾追隨武德帝打過複國之戰的將領,是以慕映琸在措辭、語氣上都極儘尊重。
可他倆仿佛充耳不聞,仍舊保持方才的姿勢, 連眼神都沒給慕映琸一個。
被無視的慕映琸訕訕漲紅了臉,有些無措地轉頭看向趙蕎。
趙蕎雖心中略略起火,卻很清楚這些人是在衝她先前的話置氣。
她說了“在陣列中不得擅自出聲是軍紀,誰吭聲誰家軍府就是大孫子”,所以他們就故意給她添堵,想要激怒她。
若她這時發脾氣,那等於是當場自打臉,畢竟他們明麵上完全沒有搗亂,隻是在“嚴守軍紀”而已。
趙蕎繃著臉,輕輕搖搖頭,向慕映琸示意先將這兩撥人晾著。
*****
為了不影響雁鳴山武科講堂學子們的正常作息,受訓將官們的午飯時間定在未時初刻。
這時學子們早已結束用餐離開了飯堂,受訓將官們按所屬軍府各自抱團,在寬敞的飯堂裡自行尋桌就坐。
賀淵與四名下屬在飯堂靠牆的位置尋了空桌落座。
左衛總旗葉翎與另三名同僚打趣嘀咕:“還以為賀大人會去與趙大當家共桌呢。”
四人心照不宣地擠眉弄眼,又齊齊笑著偷覷賀淵。
賀淵以目光淡淡掃過他們的臉,語帶警告:“受訓期間,在其他人麵前不要張揚我與她的事。”
他與趙蕎是一對兒這件事在京中不算秘密。但六十幾個受訓者中就隻內衛這四個與北軍那五人是本就在京中供職的,對此事有所耳聞;其餘將官則都是從各地軍府來的,自是不知情。
先前那場“下馬威”算是雙方在氣勢上的首次試探攻防,大部分人已初步認可了趙蕎與慕映琸,但曹興、連瓊芳他們那兩撥人顯然還沒打算消停。
這兩位今日試探趙蕎的心態與旁人略有不同,若他們知曉了賀淵與趙蕎的關係,多半要拿來大做文章,到時場麵隻會更不可控,對趙蕎有弊無利。
葉翎被賀淵那冷眼掃得心中一緊,霎時悟透個中利害,忙不迭點頭。其餘三人也趕緊低下頭默默進食。
另一邊,趙蕎與慕映琸共桌,兩人顧不上什麼“食不言”的禮節,邊吃邊小聲交談。
“遂州、原州那兩位到底怎麼回事?”趙蕎皺著眉發問,“我瞧著他們與旁的人不是同個意思。”
因為趙蕎點了慕映琸做副手,慕家自是提前為慕映琸搜集了許多重要信息,所以他對這些人的情況多少了解些。
於是慕映琸悶悶解釋:“對此次推行火器使用的軍務革新,遂州與原州兩軍府各自內部並未達成完全共識,曹興與連瓊芳兩位老將算是態度較為激烈的反對派。隻是礙於神武大將軍府革新意誌堅決,他倆的官階也夠不上在鐘離大將軍麵前暢所欲言,約莫心裡憋著氣,正好就往咱倆頭上撒了,且不知要與咱們僵持多久呢。”
“他們為什麼反對這次軍務革新?”趙蕎又問。
“這個就不是太清楚了,”慕映琸搖搖頭,“我們下午要不要將他們請到一旁單獨談談?”
趙蕎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後,搖頭輕道:“不急。看他們這架勢,這時就與他們談是談不出什麼結果的,我在旁先看看情形再說。下午若他們還是那樣,你可以先適當向他們和軟示好,給個台階下。若他們不領情,還是消極頑抗,那就繼續晾著。”
能被選中到雁鳴山來受訓的這六十三個人,都是神武大將軍府會同兵部反複篩選後,又報呈昭寧帝與帝君做過最終確認的。
他們不但全都有軍功有資曆,對朝廷的忠誠顯然也毋庸置疑。
有此前情,趙蕎倒沒懷疑曹興與連瓊芳是真想鬨事。她感覺,這兩位資曆不淺的中年將領之所以率眾與她消極對抗,或許隻是為了表達一個“不認同”的態度。
但他們究竟是“不認同神武大將軍府推行的軍務革新”,還是“不認同由趙蕎與慕映琸這兩個經驗資曆都欠缺的無名小輩擔任神機教習之重任”,這就有待商榷了。
“想讓這兩撥人安分受訓,最重要的是弄明白他們不願配合的背後真正訴求為何。找準源頭才能對症下藥,急是沒用的。”趙蕎冷漠臉,心中一聲長歎。
慕映琸卻笑了:“以往是我看走眼,還以為你行事當真沒心沒肺,隻顧自己痛快。”
語畢,他抬頭朝內衛五人所在的那桌看了一眼。
慕映琸雖比賀淵小兩三歲,但兩人有幾分私交,他對賀淵多少有些了解。
這一整日下來,他心中疑惑好幾回:到底是誰最早發出“趙蕎與賀淵是天作不合的兩種人”這謬誤定論的?
今日見趙蕎雖是顯得潑皮霸蠻些,行事手段頗有點出其不意,但細究之下不難看出,她反應機敏靈活,處事有張有弛,於細節處思慮周全,進退間分寸恰好。絕不是傳聞中那般腦袋空空、隻知吃喝玩樂的草包紈絝。
雖不清楚這二人私底下相處具體是何模樣,但慕映琸覺得……
這兩人真是越看越相配的。
*****
下午,慕映琸帶領眾人在雁鳴山武科講堂的一位典正官陪同下,大致熟悉了雁鳴山的環境。
之後重新在湖畔備用演武場整隊集結,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報了明日訓練流程,趙蕎也簡單說了些規矩。
除了曹興、連瓊芳兩人為首的遂州、原州兩撥人仍舊一言不發地杵成木樁外,無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風平浪靜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計劃事宜。
申時,趙蕎下令就地解散,眾人在雜役官們的引領下各自回到住處。
此次為六十三位受訓將官們安排住處是照他們各自官階、將銜來的。大多數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隻七人享有各自單獨住所。
賀淵這金雲內衛左統領是高階京官,位同少卿,受訓者中無人能與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禮遇,被安排在南麵最為清淨的“邀月醉星閣”。
引路的雜役官恭謹開口:“賀大人這邊請,您的行李已安頓在醉星閣二層。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隨時有人近身,照應您的兩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層最左那間耳房。如您有什麼吩咐,催動二樓窗邊懸絲,他們房中的銅鈴就會響。”
若無銅鈴召喚,小竹僮們是不會擅自上樓打擾的。
“有勞費心了,”賀淵得體致謝後,又以商量的語氣道,“我慣常睡得淺,是否方便安排夜間的衛隊巡防不必經過此處?”
為保障學子們的安全,朝廷為雁鳴山武科講堂配備了一支三百餘人的專屬衛隊,日夜在講堂院牆內及後山上來回巡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