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1 / 2)

天作不合 許乘月 11948 字 8個月前

點完蓮花燈已近午時, 趙蕎向小沙彌問了路, 雙手交疊將小手爐按在身前, 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往齋堂方向去。

賀淵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側, 反複斟酌措辭好幾回才謹慎開口:“多謝你的蓮花燈。隻是想請問,為什麼會有我的一份?”

這些日子下來, 他發現這姑娘與傳言中的不同之處太多。

就說方才點蓮花燈時捎帶著也為他點一盞的事,雖她嘴上沒什麼好聽話,但這舉動所釋出的善意很明顯。

他不知該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與她的距離,便隻能一連許多天都悶不吭聲跟著, 惹她心煩火大,連他都覺得自己討厭。

可她還是為他點了一盞祈平安的燈。

趙蕎斜睨他一眼:“這段日子我居處周圍入夜後都清靜得不得了, 連宵禁夜巡的衛兵都不經過, 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緣故吧?”

賀淵看向彆處, “唔”了一聲。她今早出門時看起來特彆暴躁, 難道就是因為發現了他的這個安排?

他沒料到趙蕎會察覺,更沒料到她會突然說穿, 一時拿不準她會不會覺他多事冒犯,不知該不該承認。

“我知道好歹的。畢竟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身邊隻留了兩個武侍,夜裡有人在外頭守著能免去許多麻煩和隱患。雖我猜你是為了盯梢, 不過還是承你的情,那盞蓮花燈算我的謝禮,”趙蕎無力地哼笑一聲, 語氣有點慚愧,“我今日脾氣不穩,早上在城裡時……得罪了啊。”

賀淵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謝,也沒什麼得罪的。”

沒氣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頭守夜,還感謝他。還因為早上發脾氣的事向他道歉。

誰說這姑娘脾氣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

許是那盞蓮花燈的緣故,又或許是趙蕎不著痕跡地在兩人之間搭了緩和台階的緣故,總之兩人雖都沒說什麼和解之言,卻少了前幾日那種劍拔弩張。

這無聲無息就趨於友好的態勢讓賀淵想笑。略開懷。

“蓮花燈,為什麼夏儼也有?”賀淵頓了頓,欲蓋彌彰地佯做閒聊狀,“就隨意問問。畢竟連歲行舟都沒有,所以覺得奇怪。”

趙蕎疑惑地瞥他一眼:“誰說歲行舟沒有?他算是半個‘自己人’,就一並算在‘朋友’那盞裡了。”

賀淵總算有點明白她對人是如何個分法了。

看來他與夏儼至少有一點相似:對她來說都是那種“不知該劃到哪種交情類彆裡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盞單獨的蓮花燈,是不自知的禮貌與疏離。

賀淵發覺自己今日似乎也有點脾氣不穩。因為這個領悟先讓他有點失落,可旋即又有點詭異的平衡——

雖他還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終究還是在她心裡混到個臉熟,勉強算得“有點交情”了不是?

雖她為夏儼點燈時語氣格外溫柔鄭重,可夏儼也並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一時氣悶一時又開懷,胸腔裡那顆心時不時亂蹦躂,在醋溜與糖漬兩種滋味間頻繁來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體驗。

“二姑娘與夏儼,”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趙蕎道:“還沒跟你熟。隻是許多年前還很小時,在欽州的朔南王府見過兩三次。”

“那為什麼要特地為他點燈祈福?”賀淵不太自在地輕咳兩聲,再次強調,“我就隨意問問。”

出乎意料的是,趙蕎沒嫌棄他交淺言深,隻是歪頭看著樹梢上一枝沾雪的紅梅,邊走邊笑。

“聽人說,若論性情,我與他有幾分相似。不過你也知道,夏儼天縱英華,學什麼都一點就通,是舉國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識字,許多東西學不了。”

聽出她藏在話裡的淡淡遺憾與失落,賀淵心中發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這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趙蕎笑著聳聳肩,“其實每回聽彆人談起他如何厲害,又鑽研了哪一門學問,我會有些羨慕,但更多還是為他高興。自己永遠沒有機會做到的事,有個與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錯。”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順遂,希望他始終是彆人眼裡最耀眼的那個。

“不用羨慕他,”賀淵不太會安慰人,想了又想,隻憋出一句聽起來冷漠又不知所雲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說完他懊惱了。這說的什麼玩意兒?!

趙蕎扭頭,愣怔望了他片刻,卻笑了:“賀淵,我原本覺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謝你。”

大早起發覺小腹墜得難受,似每次癸水將至前的症狀,偏又定好今日上積玉寺,不得不出門,她頓覺看什麼都火大。

他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於她來說是意外得來卻非常稱心的生辰禮。

是啊,夏儼是“全才夏儼”,趙蕎卻也是趙蕎。各人有各人的路,她雖不能像夏儼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

到了齋堂,兩人共桌落座,安靜用齋,沒什麼話說,卻也並不尷尬。

賀淵時不時偷偷掀起長睫覷一眼旁座專心進食的姑娘。

冬日的淺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層淡蜜色的光華。隨著她每次舉箸,甚或就隻是輕輕扇動鴉羽似的密睫,總之但凡她有半點細微動靜,空氣裡似乎就立刻多幾許叫人齒頰生津的清甜蜜香。

賀淵每吃幾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將寡淡素齋吃出千般滋味。

有點甜,有點黏,有點……

總之,大約,可能,就是書上說的“秀色可餐”吧。

飯畢,趙蕎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著消食片刻後,捂著那小手爐又進了積玉寺的禪茶堂。

天氣不好,願出門上山來的人不多,禪茶堂裡隻有三五桌喝茶靜心的香客。

趙蕎撿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著小手爐輕輕抵在肚腹處。

賀淵淡聲道:“你那個小手爐是不是有些涼了?我去幫你換熱碳。”

說來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門都沒見抱過暖手爐。今日為什麼要抱著?

從早上出門就抱著,這會兒就算不涼,大約也沒那麼暖和了。

趙蕎突然紅臉:“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裡灶房換。”

可小手爐最終還是被賀淵拿走了。“去灶房要經過後頭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這兒坐著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來溯回城踩點,對積玉寺自比趙蕎熟悉得多。

趙蕎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

姑娘家來癸水將至時不舒服,所以抱個小手爐暖暖,這種事賀大人大約是不明白的。

罷了,這人雖冷冰冰,卻也不壞。若他往後能彆再那麼不信人地時時盯梢,那就交個朋友吧。

*****

賀淵來去迅捷,到灶房給小手爐換好新碳再回禪茶堂,前後不過半盞茶功夫。

就這麼點兒功夫的間隙,趙蕎已與斜對角那桌香客相談甚歡了。

可真是個絕不讓自己無聊的性子,就這麼片刻功夫也要尋人聊會兒天,倒是很能自得其樂。

賀淵抿了抿隱隱上翹的唇,不出聲,也沒有近前打擾。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個大人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睜大烏溜溜的眼眸,目不轉睛望著趙蕎,顯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謠是這麼唱的,‘塔兒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兒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來’。”

尾音微微揚起,在薄薄冬陽的光裡飄飄悠悠打著旋兒,落在賀淵的心上。癢癢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兒般輕撓。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嚴謹探討的態度發表了見解:“這歌謠平仄不合規律,韻腳也押得亂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雖史書有載他師從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視,但終究是縉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詞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這不好說。上古列國爭霸時那些人說話的口音,或許和咱們這會兒不同?”

趙蕎認真回憶片刻,又笑道:“而且史書也提過,‘天命十七年,縉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歲姬,質於蔡。蔡變,新君欲掠縉四城,謀斬縉六公子夫婦祭旗以振三軍’。既他在蔡國做過質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響,變成了不是那麼規整的雅言正音,也並非全無可能。是吧?”

賀淵驚訝地看著趙蕎笑容篤定的側臉。

他大概聽明白了,她與小姑娘閒聊的是上古列國爭霸時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縉公六公子,後來的縉王李恪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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