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追溯(2 / 2)

奇怪的先生們 扶華 6767 字 8個月前

她會在他們傳統的節日裡,細心編製祈福的手環分給所有家人,安一個人能得兩個。從她學會裁衣製衣,家人們的衣服都是她和母親一起製作,她給弟弟製作的衣服尤其舒適,因為他隻能躺在床上,擔心他不舒服,姐姐還會每日給他翻身,為他梳頭擦臉,像另一個母親般。

後來,安又多了幾個弟弟妹妹。剛出生的小小嬰孩純潔無垢,睜著好奇的大眼睛,趴在他的被褥上流口水。沉甸甸的重量壓在他心上。

母親笑著看著孩子們,對他說:“安,弟弟這是覺得你聞起來很香呢。”

在地上爬的弟弟牙牙學語,會喊哥哥了,會走路了,和他們的大哥哥一樣,時常偷偷跑來看他,在房間裡跑來跑去,把地板踩得噔噔響,格外吵鬨。

小小的妹妹也很吵,因為身體不太好,不舒服了經常哇哇大哭,隻有待在身為神胎的哥哥身邊才會安靜,所以她還很小的時候,經常偷偷鑽進這個哥哥的被子裡,團在哥哥身邊入睡。

家人們用儘一切辦法對他好,因為愛,更因為歉疚。

終於,日子一天天過去,要舉行轉化儀式了。

人們相信,神胎的天生神力源自於骨頭,所以剖開血肉,取出骨頭。散發著幽香的骨頭磨成粉與秦氏祖地裡的土混合,用來燒製陶瓷神像。

人們覺得,人的情緒與欲望來自於五臟六腑,私欲使神墮落,所以摘下臟腑。

人們覺得,汙濁來自於血液,所以放乾血。

……

皮膚繡上符文,失去了骨與血的萎縮軀體用紅線緊緊纏繞包裹,放進骨灰和泥土所塑的神像裡,送進窯中燒製。

加了神骨的陶土變得瑩白,在火中煆燒一月方才能成型。

在那之前,用泥土製神像時,人們在還未燒製的陶像上附上鬼神麵具。神情威嚴的麵具、神情冷漠的麵具、神情和善的麵具……一層層貼在神像臉龐上。

一邊撫平那些麵具,巫人一邊吟唱:

“願您公正嚴明,願您仁和寬厚……興盛家族……以續萬代……”

在這一個月裡,族人們舉行盛大的儀式,虔誠跪拜祈求。這就是神誕月。

那是多痛苦的經曆啊——

神胎天生長生不死,哪怕軀體破壞,仍在重生,所以一邊不斷生長,一邊不斷死亡。

他聽見家人們在哭泣,年幼的弟妹哭鬨著,任性地說不要哥哥做氏神了,他們連氏神是什麼都還弄不清楚。年長的父母兄姐,沉默著一言不發,默默流淚。

成為氏神收到的第一個祈求,來自於家人,她們在哭求說:“希望氏神再不要有痛苦!”

“希望氏神遠離痛苦。”

“希望氏神不要有怨恨。”

成為氏神確實是很痛苦的,隻是,作為人時的安,心甘情願庇佑家人。

父母在衰老,白發蒼蒼的兩人死去之前,還在神龕中為他祈福上香;哥哥早已繼任族長,靠著氏神的庇佑和賜福,擴大了秦氏一族的地盤,村落變成了城池;姐姐嫁去了另一氏族,每年回來,都帶上那邊生長的鮮花;弟弟妹妹們也慢慢長大,結婚生子,兒孫滿堂,然後一個個接連老去。

秦氏族人越來越多,他的家人越來越少。

被包裹在華美屋舍中央的神龕安靜下來,再也沒有親人們的蹤跡。他端坐在神台上,看著長日西斜,落在神台之下,日月交替,四時輪轉。

人的時間過得真快,隻是一轉眼,曾對他露出好奇目光的孩童,就已經變成枯朽的老者。此時在神台前跪拜的老者是誰?他想起來,是最小那個弟弟的小孫子,也已經這麼老了。此時被帶到神台前請求賜福的孩子是誰?是哥哥那一支的孩子,是第九代了吧。這個身體裡充斥著惡意,被人押到神龕前請求裁決的孩子又是誰?眼睛長得有些像哥哥,是他第十三代的孩子啊。

一代又一代,供奉著他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再清楚記得每一個人,他們在他這裡留下的就隻剩下一個名字。他們仍然延續著多年前的習慣,供給他食物,因為在他誕生的年代裡,最珍貴的就是食物。

走過最艱難的那段時光,秦氏一族已經成為了一方霸主,附近的城遷移到了其他地方,唯獨神龕仍留在這裡,受著香火供奉。最好的工匠花費一輩子心血建造的宅子,在時間的侵蝕下慢慢變舊,曾經城池的痕跡被森林覆蓋,族人都去了遠方。

如今當那些孩子們再來祭拜,他已經無法從臃腫的譜係中回溯他們的祖先究竟是誰。

實在過去太久太久了,連那幾株紅山茶,都已經老死了好幾回。隻有他,時間慢得幾近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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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玉安從寂寞的漫長記憶裡蘇醒,難受得喘不過氣來,無法停止抽泣。氏神傳達給她的情緒是淺淺的,淺淺的惆悵和感歎,淺淺的歡喜與懷念。平靜的無數歲月,哪怕有痛苦的神誕月,他也不曾怨恨,因為那所有的秦氏族人,都是他看著出生長大的孩童,是他記憶的一片剪影。

她如今心中滿溢的難受來自於自身。

“如何會哭成這樣呢。”氏神托起她的臉,像對待一個孩子般撫了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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