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大事物發生的時候往往並沒有什麼異常的征兆。豐樂十年六月十五日,大朝,和往日一樣的莊重、威嚴、乏味。
江安義無精打彩地站在隊尾,腦袋裡時不時浮現了那個大寫的“恨”字。昨夜一晚沒有合眼,江安義無法閉上眼去麵對腦海中那個恨字。
朝堂上的聲音飄忽不定,離得太遠,用不著自己這個微末小官來操心,隻要隨著眾人的身形起舞下拜山呼“萬歲”就好了。
江安義參加過幾次大朝會了,殿外的太陽已經從東邊的窗欞照在殿柱上,劉公公該宣布退朝了。江安義盤算著退朝的時候該找什麼借口與司農寺卿李明行大人說上幾句,問問彤兒的情況,就算是被當場訓斥也勝過被那個“恨”字折磨。
果然,劉公公特有的尖細悠長的聲調響起:“無事退朝。”
眾人精神一振,整理袍服,準備著再次拜倒山呼“萬歲”,送天子回紫辰殿,大部分官員可以回去補覺。
一個生硬,不和諧的聲音響起,“臣,禦史中丞魏懷超有本上奏。”
禦史台,不少人心中一緊,看著不祥的淺緋紅雲向禦座前的台階飄去。寶座之上,石方真眉頭輕輕一皺,身為天子,最討厭不可控的事情發生,而禦史台總在提醒自己隨時可能有意外發生。
“魏卿,有何本章,呈上來。”話語平靜卻帶著重重地威壓。
自打去年十二月禦史中丞李明益當庭遭受斥責後,禦史台已經有大半年沒有發聲了。魏中丞此刻代表禦史台站出來,必然有意為禦史台挽回顏麵,重振聲威,不知誰會成為犧牲品。
眾人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地聽著下文。
“臣彈劾秉禮太監劉維國,借辦壽宴之機以權謀私、結交大臣,貪汙受賄、大肆斂財…”
大殿上,魏懷超上的聲音鏗鏘有力,金石之音在大殿內回響,江安義暗暗皺眉,自己與範師本分析的種種情況,不知範兄是否告知了這位魏中丞,顯然這位魏中丞是鐵了心要拿劉公公立威了。
“…臣收集了部分財物的名單,粗粗算來不下於十六萬兩,還不包括奇珍異寶,這是名冊,請萬歲過目。”魏懷超說完,將手中厚厚的紙冊高高用朝芴舉起。
劉公公不動聲色,連嘴角的笑意都沒變化,穩步下階,從魏懷超手中取過名冊,轉身放在了龍書案上。眾人暗暗佩服,不說彆的,光這穩當勁就非常人能及。
石方真隨手翻了翻名冊,冷笑道:“好啊,天下二十七州,州州都派人送了禮。朕就不明白了,黔州遠在三千多裡外,而且道路不暢,這禮豈不要提前三四個月就準備好?”
“黔州刺史冷鳴,朕讓他清理田畝時總是推說黔州地偏人窮,七分山二分水一分田,民風淳厚,少
有侵吞。這個自稱民風淳樸之地,送給劉維國明珠十鬥,黔硯十方,藥材十擔,錦緞百匹,臘味兩車,好家夥,這哪是窮人的手筆?”
“楚州、登州、化州、青州,出手都在萬兩之上,其他各州出手也不小啊。喔,京中還有些有錢人,一送就是黃金千兩,朕的國庫空空,有些人卻富可敵國。劉維國,你過了生日比朕都要豐光啊。”石方真轉過臉,衝著劉公公獰笑道。
劉公公要倒了,眾人盤算著,自己送的壽禮算是丟到了水裡,不但沒聽到響反要擔心受牽累,這筆買賣虧了。
劉公公跪倒磕頭道:“奴才該死,魏中丞所奏都是實情。不過奴才倒不是為了貪財,奴才是見宮中用度開支極緊,多吃一個菜、多點一根燭娘娘都要思量。奴才這才膽大妄為,收了不該收的禮,這些錢財奴才一分也沒敢動,造好冊,兩日前已經命犬子送交宮中,名冊已經交給了娘娘,這是奴才自留的一份,請萬歲過目。”
高,實在是高,眾人驚佩莫名,什麼叫做揣摩聖意,什麼叫做邀寵固恩,劉公公用教科書般地演繹呈現在諸人麵前。諸公把驚佩的目光投向劉公公,同時也把譏誚的目光望向魏中丞。
魏懷超臉色鐵青,恨不得能鑽入金磚的縫中,心中滿是悔恨。當初範師本曾勸過自己暫緩上奏,可是自己一心求名根本聽不進去,結果被劉公公反手一擊,讓自己下不來台。自己就像個小醜般蹦上跳下,演了場笑話,順帶將滿朝文武得罪了個光,更不用說把劉公公得罪到了底。
腦袋中胡思亂想著,被天子的怒喝聲嚇回了魂。
“…折銀二十七萬餘兩,還不算那些奇珍異寶和名人字畫,嘖嘖,朕的大鄭是國貧民富,準確地說是國貧民貧官富,一個個吸食民脂民膏,挖著江山社稷的牆角,枉你們也叫飽讀詩書,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道理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