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孟真的身旁還坐著一個……和尚?穿著僧袍的年輕和尚,五官很深,皮膚是蜜色的,不像是雲京本地人,倒像是泰藍或是甸海那邊的。
仿佛留意到他的視線,和尚猛地朝他看了過來,顧青驚訝的發現他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眼睛像鷹犬一樣直勾勾,充滿了警惕,那眼神一點也不像是和尚該有的。
顧青總覺得這個和尚好像在哪裡見過?可想不起來……
車裡的孟真朝他看了過來,在和尚的身側,眼神裡帶著譏諷的笑意隻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就將車窗關了上去,徹底把和尚擋住。
她甚至不屑再譏諷他。
是啊,這塊地如果是孟真買下,村子裡的人還會這樣嗎?
顧青站在路邊看著她的車子平穩的開進村子,看著點頭哈腰的村長,他的忍耐失去控製提高音量說:“報警,該抓抓,該拘留拘留!”
村長慌忙跑過來,“顧總彆報警,彆報警,我還在協調……”
顧青卻懶得再多說一個字,拉開車門坐進車裡“砰”一聲把門拍上。
村長站在車外忙說:“顧總咱們好好協商,他們也是苦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可以協商好的,千萬彆報警啊……”
“苦一輩子所以要狠狠敲我一筆?”顧青冷笑,依舊說:“我已經夠有耐心了,該給的給了,後來鬨著要我賠的我也賠了,這村子能讓孟總進去,反倒不能讓我的施工隊進去了,既然這樣就交給警察處理吧。”
村民們聽說報警,一下子惱了,朝顧青的車子過來。
隻有村長在喊:“想進局子裡你們就繼續鬨!都給我讓開!”
------
孟真的車子停在了穗和家的門口。
穗和的爸爸早就死了,隻剩下穗和的弟弟和老母親。
此刻門口坐著一個臟兮兮的老婆婆,哆哆嗦嗦的在曬太陽,身上的衣服破爛的像要飯的,那應該就是穗和的母親。
她聽趙照打聽村子裡的人說,當初穗和的父母拿了謝家的錢之後,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花的差不多了,又想去謝家問穗和要,被她外公告了威脅勒索,找人抓進局子裡蹲了幾天,嚇的再也沒敢去騷擾穗和。後來穗和的老爹病了不舍得看,很快就死了,剩下這個老婆子跟著兒子,兒子也不怎麼管她,就成了這幅樣子。
不知道老太太現在會不會想起自己的女兒穗和,從小到大沒有被好好對待過的女兒穗和。
趙照拉開車門,孟真帶著李丹下了車,她沒有在這家門口逗留,直接和李丹去了李紅秀家裡。
李紅秀家在村東,還是很老式的兩層樓房,油漆快掉光的大鐵門。
趙照提前聯係過,李紅秀家隻剩下李紅秀的弟弟和父母,李紅秀當年報的是失蹤案,後來不了了之了,隻有她的母親一直在找她,後來人就瘋了,成天念叨著秀秀快放學了,要去路口接李紅秀,被李紅秀的父親關在家裡好幾年才不往外跑了。
李紅秀失蹤五六年後,他父親就向派出所申請了死亡處理,所有人都覺得李紅秀死了,隻有她的母親還在等著她放學。
門是開著的,推門進去院子裡是李紅秀弟弟的媳婦王豔正在晾被子,看見他們先是愣了一下。
“我姓孟,之前我聯係過你。”孟真主動說。
王豔立刻反應了過來,忙擦了手:“孟真孟總?記得記得,您之前聯係我,說是有李紅秀的消息了!”她快步走過來要和孟真握手,又怕她嫌棄。
孟真握住了她的手,客氣說:“是,我可以見見李紅秀的母親嗎?”
“可以可以。”王豔帶她進去,不好意思說:“家裡有點亂,孟總彆介意。”
孟真帶著李丹,跟著王豔進了一間耳房裡,裡麵很昏暗。
王豔開了燈,孟真才看見房間的床上躺著一個乾瘦的老頭,床旁邊的輪椅裡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低頭在縫著東西。
“我公公早幾年癱了,但還認識人。”王豔用抹布擦了椅子給孟真和李丹,朝李丹合掌作了作揖,“我婆婆早就不認識人了,你和她說什麼她也不懂。”
房間很陰沉老舊,但孟真看得出來王豔是愛乾淨的,把癱瘓的老頭子照顧沒什麼異味。
沒到床邊,就看見床上的老頭子用拐棍戳著輪椅裡老太太,嘴裡含糊不清的罵罵咧咧。
王豔過去打開他的拐棍用土話也罵了一句,嘟囔說:“老了還折騰她。”又去倒水,無奈的對孟真笑笑:“他要喝水,我公公年輕的時候就天天跟我婆婆打仗,癱了也不老實,成天敲一下戳一下。”她過去給公公喂水,歎氣說:“女人嫁人圖個什麼,年輕挨打,老了伺候他還要挨打,我婆婆也是可憐。”
孟真沒有動,她看見李丹走到了輪椅邊,低頭看老太太手裡縫的東西。
“是書包。”王豔說:“我婆婆瘋了之後就總覺得女兒還在上學,天天要縫書包給女兒,給她點爛布頭她剪一剪理一理,縫了好多個,隻要讓她縫書包就老實了,也不吵人不鬨人。”
王豔對這個婆婆充滿了同情,“人是個好人,年輕的時候為了讓女兒上學沒少挨男人的打,但就是認死理,覺得女娃娃上學了才有出息。可就是太認死理了……人才瘋了。”
孟真覺得屋子裡真冷,一個母親拚死拚活供女兒讀書,那麼優秀的女兒,就這樣被拐走在那麼遠的地方死了,人怎麼能不瘋?
李紅秀何嘗不是她。
真該死,綁匪該死,拐子該死,姚絲絲該死,孟璋也該死,那些人就該活在地獄裡。
李丹伸手輕輕摸了摸書包的邊緣,什麼話也沒有說。
王豔喂完水問:“孟總,您說李紅秀已經……”她看了一眼婆婆壓低聲音說:“死在甸海了,她有東西要送回來,是什麼?”
李丹沒說話,從他的側包裡取出來巴掌大的陶瓷小瓶子,慢慢放在了李紅秀母親的手邊,用普通話說:“她的骨頭。”
瓶子裡放著的是李紅秀的一節骨頭,當初母親死後被丟了出去,他那時候太小了,花了好長時間燒了那片荒地連同李紅秀的屍體,沒辦法把荒草灰和骨灰都收拾起來,就揀了母親的骨頭收了起來。
因為母親死前曾經求他說:送她回家,回媽媽家,媽媽在等她。
他終於把她送回來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王豔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陶瓷小瓶子碰在李紅秀母親的手上,她停下了縫書包的手指,看著那陶瓷小瓶子,瓶子的蓋子上綁著一條紅色蝴蝶的皮筋,她仔細看著,手指顫抖的摸了摸褪色的紅蝴蝶,“秀秀,秀秀的……秀秀放學了。”
她握住了陶瓷瓶子,突然開始不停說話:“秀秀回來了,秀秀喜歡蝴蝶,秀秀很聰明,我的秀秀很聰明要讀書……”
孟真聽不下去扭頭走出了房間。
趙照站在門口,看見她出來,下意識回頭,隻見孟真眼眶紅的很厲害,他還沒開口,孟真抬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掏出手機打了過去。
趙照不知道她打給誰,隻聽見她說:“動手了嗎?把電話給孟璋。”
手機裡很快傳來孟璋的哭聲、尖叫聲,她在哭著叫:“孟真、孟真是你對不對?你為什麼陰魂不散?為什麼……你不怕遭報應嗎!”
趙照看見了小姐臉上的笑容,她從報複中得到了快樂。
“姚璋不要怕,那不是人血,隻是雞血加紅油漆而已。”孟真說:“我為什麼要遭報應?我是打你了還是綁架拐賣你了?給你潑紅油漆的不是你舅舅嗎?你連舅舅都不認識啦?你報警吧,把你舅舅也抓進去好了。”
孟璋崩潰一般在那邊哭喊著:“你給了他錢對不對?你用錢逼他對我這麼做!孟真你才應該下地獄!”
她站在門廊下,看著院子裡飄動的被單說:“胡說什麼呢孟璋,你不知道我做了很多好事嗎?讓殺人犯和她的兒女付出代價難道不也是一件大善事?”
她聽著孟璋的哭聲,心情一點點平複了下來。
藥物不能治愈她,折磨那些該死的人可以。
“豔兒!”門外突然有人著急忙慌的跑了進來,是李紅秀的弟弟李亮。
他跑進來看見孟真忙止住了腳步,堆滿了笑容先和孟真打招呼,又抱歉說他有急事讓她們自便,就快步進了耳房裡。
孟真聽見他在屋裡說:“出事了,那個坤明集團的顧總報警了,村子裡的人堵著他的車不讓走,不小心把他的車窗玻璃給砸碎了……”
王豔也急了忙問:“他的車貴嗎?得賠多少錢?報警了還會拘留你們嗎?”
“不知道,我們幾個商量把村子裡的孕婦都叫上去車前堵著,怎麼他們還敢抓孕婦?”王亮說:“孕婦警察都不敢隨便拘留!”
孟真聽見無聲的笑了,顧青還是不明白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她側頭低低對趙照說:“你進去給他出個主意,不用叫孕婦,把他快死的爹推過去往顧青車上放,他爹要是在顧青車上有個三長兩短,還怕什麼顧青報警,告訴他出了任何意外我都非常樂意幫他們全部村民請最好的律師,跟坤明集團打官司。”
趙照點了點頭,掀開簾子進了房間裡。
孟真看著大好的太陽眯了眯眼,他爹最好死在顧青車前麵,老頭子也活這麼久了,該死了,活著對誰都沒有好處。
沒一會兒,李亮就帶著癱瘓的老爹和媳婦趕去了村口。
耳房裡隻剩下李丹和李紅秀的母親。
孟真和趙照站在外麵沒進去。
----
房間裡,李紅秀的母親哭了一陣子,漸漸不哭了,宛如回光返照一樣拉著李丹在問他:“秀秀好不好?秀秀在學校裡吃得飽嗎?過的好嗎?”
她還在以為李紅秀隻是離開垌山村,去外麵上學了。
李丹任由她拉扯著自己的僧袍衣袖,伸手把她臉上的眼淚擦乾淨了,用普通話撒謊道:“她很好,她吃的很飽,她每天都過的很好。”
可每個字都像一把刀子,剜著他的心。
他生下來就是罪惡的,就是吸食著李紅秀的鮮血和未來誕生的,他的存在對李紅秀來說是一種折磨。
他就不該存在,該痛恨自己像痛恨那個生父一樣,他無時無刻不想要殺了自己,如同當時用斧頭劈開父親的腦袋。
“你不要擔心。”他對這個母親說:“她在學校裡很快樂,隻是擔心你在家裡等她回家,她讓我來和你說,不要等她了,她要好好讀書,過上好日子就回家來接你了。”
她已經回家了,回到媽媽身邊了。
他在今天撒了很多謊,每個謊都在殺死自己一次。
他從來也沒有叫過李紅秀媽媽,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他是罪惡的果實,土壤是一個女孩鮮活的生命。
---
孟真站在院子裡的陽光下,握著手腕上的佛珠,阿彌能渡人間苦厄,他能不能渡他自己?
她不知道,她隻知道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遇到李丹時,他都自殺了好幾次,活下來是為了把母親的“東西”送回雲京,送回家。
現在他做到了,他還有其他活下去的心願嗎?
------
村口還在鬨,一個癱瘓的老頭兒被抬著壓在顧青破裂的車窗玻璃上,老頭兒在哭,屎尿流了一褲子。
顧青快要被這群什麼事都乾得出來的刁民氣炸了。
助理還在說:“顧總,咱們還要在這裡施工,不能硬剛啊,這群人沒文化不怕法律,鬨起來真會出事的。”
那就讓這群人訛詐嗎?
顧青氣的手指冰冷,手機響了,他以為是警察那邊直接接了起來,沒想到傳來了孟璋的哭聲,她哭著求他來接她,說她不方便打車。
顧青的火氣沒壓住:“你有什麼不方便打車的?我沒付給你工資嗎?我們是雇傭關係,孟璋。”
說完直接掛了。
----
雲京郊區的孟璋握著手機,躲在角落裡嚎啕大哭,她渾身上下被潑滿了紅色油漆和雞血,腥臭味和紅色蓋在她臉上,她根本不敢就這樣走出去,去打車,去做地鐵。
而潑她油漆的是她的舅舅,她的親舅舅!
她快要瘋掉了,這一刻她如果有把刀子一定衝去孟家和孟真同歸於儘!她不想活了,孟真也彆想活!
-----
快黃昏的時候孟真帶著李丹離開了垌山村。
村長忙著鬨事的事情,顧不上招待她,很抱歉的又給她打電話致歉。
孟真笑笑說:“您太客氣了,村子裡的事我聽說了,無非就是村民們依靠那些田地幾代人了,突然要賣掉,就擔心以後的生計,想要多拿些錢養老供小,我很理解,都不容易。”
村長苦的不知道說什麼好,“是這樣啊,是這樣……如果顧總能像您這麼想就好了,都是可以協商的,怎麼就要鬨到這種地步……”
“王村長,我明白您的苦心和無奈。”孟真安慰道:“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您一定開口,我絕對不會推脫,如果真鬨到需要律師的地步,我也會幫你請好律師,什麼事都可以解決。”
村長差點沒哭出來,“太感謝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了孟總……”
“不用感謝。”孟真笑著掛了手機,讓顧青走上惡毒男配的路,她非常樂意幫忙。
——[反派氣運值增加,現為57/100。]
高架橋前方是快要墜入山下的紅色夕陽,那一片紅如同血一般。
孟真扭頭看了一眼李丹,他一直靜靜坐著,閉眼撚著佛珠在無聲的誦經。
他的側臉在夕陽下看起來那麼的寧靜,仿佛下一秒他就可以身無掛礙的離開這個世界。
“李丹。”她突然叫了他。
李丹睜開眼,濃密睫毛下藍色的義眼閃了閃看向她。
孟真把一份資料遞給他:“我會安排李紅秀的母親住進雲京最好的療養院,療養院是孟家的,我母親曾經在那裡養過病,環境設施服務,你可以放心,這裡麵是入住療養院的合約和費用,需要你每個月支付。”
李丹愣了愣,接在手裡翻開文件,看見裡麵有詳細的療養院介紹和合約,每個月的費用是八萬多。
“入會費我已經給你免除了。”孟真說:“費用也是打折的,對你來說應該不貴。”
不貴。
李丹從她那裡得來的“傭金”多的他下輩子也用不完,他想問他可不可以一次性付清。
孟真就說:“隻可以月付,這是規矩。”
“規矩?”李丹不解:“雲京療養院有這樣的規矩?”
孟真笑了一下望著他說:“是我剛剛訂的規矩,隻針對你。”
李丹啞然。
她又說:“還有,先彆離開雲京,陪我出趟國。”
李丹下意識認為,是她有什麼需要處理掉的人。
可她卻說:“我們一起走,這次你不用一個人。”
李丹意外的看著她,如果一起的話,她不是很容易被抓住把柄?
“放心。”她毫不在意的笑笑:“和我們同去的還有外交部的陸朝部長。”
要查她的把柄,那就查好了,這趟她和陸朝是私人行程,做的卻是想辦法帶金佛回國,沒拿回金佛之前此趟行程要保密。
她倒是希望他們去查,查到陸朝部長頭上。
李丹望著她久久沒有說話,她好像在試圖把他拉出黑暗的地獄,對嗎?
他不知道,可每次想死的時候,她總會需要他,讓他想:等一等,等陪她做完這一次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