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 電似龍蛇,風雨瓢潑。
劉徹身上的冕服已經被淋濕透了,黑紅兩色的衣擺委落在泥地裡, 混著泥和水。
雨越下越大, 雷聲震耳欲聾,雨聲也震耳欲聾, 幾乎分辨不出雨聲和雷聲的區彆,隻在幾道龍蛇般的電光閃過時, 昭示著雷電正以摧枯拉朽之勢碾過天際。
就在這樣的電光和雨聲中,劉徹跪在竇太皇太後麵前。
他低下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嘩啦啦地流淌,他看見竇太皇太後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上麵有水漬,也有泥漬。
在這一瞬間、就隻在這一瞬間,劉徹腦子裡閃過一陣恍惚。
他想起建元二年,他也像現在這樣跪在竇太皇太後麵前,像這樣看著竇太皇太後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竇太皇太後, 殺他的心腹,廢他的新政,奪他的權柄。
當年的那一段衣裾和現在的這一段衣裾, 隔著數年的光陰,兩個場景就在劉徹眼中重合在了一起。
竇太皇太後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老邁而緩慢, “這麼晚了,皇帝回宮吧,皇後還等著你呢。”
劉徹立刻清醒過來, 抽離掉所有多餘的情緒,冷靜地做出了決斷。
不錯,他現在應該回宮。
他此來是為了遣人上堤壩,以皇帝的身份壓製住竇家人,強行拿到“竇家人監造的堤壩有問題”的證據。
雖然有竇嬰在其中策應,但此計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奇”字。
因此他夜出未央宮,不帶儀仗,白龍魚服,以期兵貴神速,打竇家人一個措手不及。
但現在竇太皇太後出現了,就說明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被看破了。“奇”之一字已是蕩然無存,於是依存這個字而起的整個計劃都如風中砂礫一般,轟然崩塌。
再留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此行注定徒勞無功。
劉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從地上站了起來,侍從也都跟著他站起來,做出要離開的姿態。
仿佛是不經意之間,又或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在站起來的同時,劉徹往遠處看了一眼。
恰在此時,有驚雷橫過天穹,刹那明滅的雪亮電光在那一瞬間照亮了劉徹的視野,使他看見了那條堤壩黑黝黝的影子,仿佛白色天空下一塊黑色的剪影。
劉徹隻看了一眼,他想收回視線,可他的視線卻像是被黏住了一樣,沒辦法收回來。
他死死地盯著原本隻想看一眼的那個方向。
他此時所在的地方正是河川之上,腳下滾滾雨水衝刷著泥土往地勢更低處湧流,再遠一些的地方就是那條堤壩,近到一目可眺。
而在堤壩之後,是河。
就在這一瞬間,仿佛連時間都放緩了。閃電的餘暉凝固在天邊,將散未散,在這冷酷的白光照耀下,河上起了一道土黃色的牆,或者說是一道土黃色的山。
可不曾有人見過高可接天的牆,也不曾有人見過緩緩向人來的山。
那不是牆也不是山,那是潮!自河上卷起來的,一道土黃色的潮!
此時此刻,劉徹忽然想起幼時曾見過的,被鎖在籠子裡的那種野獸,用頭顱和身體瘋狂地撞擊籠子的每一個角落,那種將要出籠的凶狠氣度,和眼前這道衝向堤壩的潮重合在了一起。
可野獸出籠至多不過傷人幾十,這潮若衝垮堤壩,是要殺人十萬,傷稼千裡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劉徹身為天子,更不會履足險境,是以他選擇的位置雖能望見堤壩,卻沒有被決堤的河水淹沒的風險。
是,劉徹判斷河水將要決堤,不是因為他熟稔水事,而是因為那潮太凶猛也太可怕,任何人隻要看上一眼,就能憑本能判斷出,潮一定會衝垮堤壩。
閃電的光消逝了,巨大的雨聲遮蓋住了潮來時的聲音。天上地下一片漆黑,劉徹知道那道潮還在且正在緩緩逼近,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可他就是知道那道潮還在。
雨更大了,這是劉徹一生中淋過的最大的一場雨。
他今夜出宮,做籌謀已久的一件事,卻沒能做成。因為有竇太皇太後阻攔住了他,竇太皇太後叫他回宮。
劉徹心知肚明他回去之後竇太皇太後要做什麼,無非是決堤泄洪,徹底毀掉那條堤壩,毀掉能將竇家人從公卿打入牢獄的證據。
這一局他仍然輸在竇太皇太後手中。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人力有時儘,輸了就輸了。
竇太皇太後已經老了,長樂宮中熏再多的香料也蓋不住那股行將就木的氣味。或早或晚,他總會等來屬於自己的時代。
他還年輕,他等得起,他還有無窮無儘的機會。
可那道潮,非人力可為啊。
那道潮來了,就意味著無論竇太皇太後來與不來,這一局,劉徹都輸了,輸給上天。
蒼天不佑。
這四個字死死紮進劉徹心裡,刺出傷口,刺出血,刺得他籠在袖子裡的手都在發抖。
身為天子,卻得不到上蒼的庇佑,在他想要做什麼的時候,上蒼都不站在他這邊啊!
很久、很久都沒有再亮起閃電,大雨夜裡,一切都被雨聲淹沒。
劉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他抬起頭,雨太大了,巨大的雨滴澆在他臉上,壓彎他的睫毛,在這樣的大雨裡他幾乎完全睜不開眼,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在這個時候抬起頭。
這是一個往前看什麼東西的姿態,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麼。
或許什麼都沒有,這樣的大雨裡,這麼深的黑夜裡,原本就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的。劉徹這樣想。
然後他看見一道光,就像是做夢一樣。
神女從光中走來。
劉徹試圖用更多的語言去描摹這一幕,但他發現他做不到。
他生下來就是景帝的皇子,天潢貴胄,天命尊貴。他讀天地間最好的書,有天地間最好的老師,見過天地間最美好的言辭。
詩經、楚辭、駢文、漢賦,他見得太多了也讀得太多了,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知道什麼是辭藻有時儘。
他想用一千一萬字來描摹眼前這一幕,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辭藻有時儘。
誰又能以人的辭藻去描摹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