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補昨天更新(二合一)(2 / 2)

哭聲頓時止住了。

灰蒙蒙的眼珠子轉動著,又看向了林久的方向。那時在她小兒子死時就哭瞎了的一雙眼睛,如今卻竟然像是含著期盼一般放出光彩。

她沒有再多問什麼,就這樣等待著林久的答複。

長樂宮中,寂靜不聞人聲,館陶大長公主拚命捂住嘴,眼淚不停淌下來。

竇太皇太後將死,以鬼神之事問神女。

神女——

不言。

神女隻是不言。

寂靜在蔓延,沒有人說話,館陶大長公主忍不住向神女投去怨憤的視線。

縱然凡人不可探知鬼神之事,然而、然而在將死之人麵前,神女竟也吝嗇於這一絲慈悲嗎?

竇太皇太後要的隻是她的一句話啊,就算不能透露鬼神之事,一句沒有人會去追究真假的話,竇太皇太後難道也不配得到嗎!

然後館陶大長公主就愣住了。

在看向神女之前,她憑依的隻是一腔怨憤,卻不曾設想過自己將在神女麵孔上看到什麼樣的神情。

但神女總要流露出什麼神情吧?竇太皇太後如此的尊榮,將死之際向神女問疑,無論是悲憫、歎惋、亦或者是不悅,總要有一絲動容在吧?

可神女麵孔上不帶絲毫的動容。

她看起來年紀其實很小,十五六歲的年紀,麵孔上還有稚氣,可是那張臉長得太美了,簡直叫人疑心怎麼有人能長出如此美麗的一張麵孔。

在她麵無表情時,這份使人疑心的美貌和稚氣,便催生出一種非人感。

你看著她的臉,就知道她不食人間煙火。

仿佛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館陶大長公主僵硬在原地,她的眼淚都停止了一刻,滿腦子隻剩下四個字,神女非人。

她降臨於世這麼多年,那張臉卻不變,當年與高皇帝一起在太廟出現時是什麼模樣,現在就還是什麼模樣。

這是見識過周天子和商天子的一張臉,往後還要再見識千秋萬世的天子。花開千年,人尤不老,便是如此。

凡人在神女眼中,便如螻蟻蜉蝣一般吧,神女不因凡人而動容,便如凡人不因螻蟻蜉蝣而動容。

真是令人寒徹骨髓的不動容。

館陶大長公主低下了頭。

劉徹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忽然想起神女要他削的那一個紅薯。

吃掉世上第一隻紅薯,對於帝王來說,也是一個莫大的誘惑。

可倘若讓劉徹自己來做這個決定,他一定會猶疑、會遲疑,因為那畢竟是紅薯,在它第一次出現在漢室的土地上時,它是神跡,而不單隻是紅薯。

但他沒有自己做這個決定的機會,神女簡單粗暴地為他做出了決斷。

於是他吃到大漢的土地上長出來的第一隻紅薯,往後大漢的土地上還會長出無數無數的紅薯,但他吃掉的這一隻永遠是特殊的一個,是第一個紅薯,也是第一個奇跡。

那是神女在人間降下的唯一一點悲憫嗎?微末得幾乎不可計量,沉落在漢宮的那一個秋夜裡,永永遠遠地也不會為人知曉。

那一點悲憫,降臨在他的舌尖上。

劉徹的腮頰動了動,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他下意識抿了抿舌尖,仿佛猶然能抿出紅薯的那一點甜味。

沉默蔓延得太久了,係統忍不住說道,“你真的不回應竇太皇太後嗎?其實她隻是想要你一句話,你可以哄哄她啊,她都這麼大年紀了,臨死之前,唯一要問的就是自己死掉的兒子們。”

竇太皇太後“赫赫”地喘著粗氣,她渾身都在哆嗦,她身上的力氣在飛快地流逝,快要坐不住了。

任何人看了她這個樣子都要動容,陳皇後和館陶大長公主都低頭垂淚,唯獨林久端然正坐,不語而已。

過了很久很久,竇太皇太後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得不到答複,耗乾了力氣,她脫力地倒回床上,沉重地喘息著,久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了,蓋著厚重的被子,被子底下幾乎看不見隆起的弧度。

館陶大長公主死咬著嘴唇忍住哭聲,卻不敢再看神女,隻是拿著沾了水的手帕,輕輕擦拭竇太皇太後眼角流下的濁淚。

沉默持續了很久。

“怎麼這樣啊。”係統帶著哭腔說,“你連一句話都不能給她嗎?你過來是乾嘛的啊?”

林久還是不說話。

最後竇太皇太後向劉徹伸出手,劉徹將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搖了搖頭,緩慢而吃力地從劉徹手中抽出手,輕輕拍了拍劉徹的手背。

“徹兒啊。”她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皇祖母。”劉徹回應她。

她向劉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去吧皇帝,三萬裡江山的政務,都還等著你批複呢。”

劉徹就站起來告退了。

林久隨他一起站起來。

此時已經沒有人再對神女抱有期待,沒有人認為她會開口給竇太皇太後一句話。

但她站起來之後,卻抬手握住了竇太皇太後的手。

此時劉徹正要離開,竇太皇太後的手貼在劉徹手背上,將將拿開。

神女的手擦著皇帝的手,握住了竇太皇太後的手。千年不老的手和將要沉淪進死國的手握在了一起,隻握了一刻,短暫如同施舍。

然後所有人都聽見神女開口,她說,“魂歸死國,見汝二子。”

你問我你的兒子們在地底下過得怎麼樣,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我許諾你,魂歸死國之後,你將與你那兩個早死的兒子相見。

神女的聲音清亮而飄渺,如同天神在雲端向人間發下的諾言。這本就是天神向凡人許下的一個諾言!

劉徹愣住了,館陶大長公主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竇太皇太後眼中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的喉嚨發出赫赫的響聲,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卻流下了滿臉的濁淚。

神女放開了她的手,劉徹彎下腰,做出為神女引路的姿態。

沒有任何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係統低聲說,“對不起,我剛剛有點怨你,但你其實是沒辦法說吧。竇太皇太後說她的兩個兒子都被厚葬,你要說她的兒子們過得很好,恐怕便要風行厚葬,乃至人殉。你要說過得不好,那以後或許就沒人再敬重屍體。這樣確實是最好的,不說好與不好,隻說死後可以再相見。”

林久沒有說話,方才被人怨憤,她不說話,現在被人讚頌,她也不說話。這樣的不動容,在此刻便仿佛真正的神明。

她隻是和劉徹一起走出長樂宮,竇家人都跪在他們兩個人腳下,在他們經過時,敬畏地低垂下頭顱。

竇嬰也在其中,和堤壩上那次相見時比較起來,他變得消瘦了些,低垂著眼睛,神色很沉默。

長樂宮外,日近黃昏,殘陽如血。

腐朽的氣息和腥苦的藥味都被拋在了身後,在宮道上走了一會兒,劉徹忽然說,“神女注視著凡人的悲歡,就像天地注視著蜉蝣一樣吧,倏忽百年間啊。”

難以形容他說這話時的神色,仿佛悲傷又仿佛悵惘,似乎是在此刻得到了關於命運的預告。

他們走出不久,身後長樂宮未遠,就在此時,從那巨大輝煌的宮殿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叫。

劉徹的腳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遠遠跟在他身後的侍從俱都斂息靜氣,天上地下,仿佛被分割成了兩層,一層是悄無人聲,一層是陸陸續續響起的哭聲。

過了一會兒,劉徹說,“我年幼的時候,父皇牽著我的手,從未央宮走到長樂宮,去見皇祖母。”

他年幼的時候,那時景帝春秋鼎盛,竇太皇太後眼睛明亮,在長樂宮中牽著他的手,愛憐地叫他徹兒。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橫亙在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這一條長長、長長的宮道,在這麼過年之後,終於也走到了儘頭。

“……劉徹好像哭了。”係統說。

林久沒有去看劉徹的臉,但她知道係統說的是對的,劉徹哭了。

他哭的時候沒有聲息,隻是靜靜地流著眼淚,他邁開腳步,從長樂宮走向未央宮,這一路再也沒回過頭。

一路上所有侍從都走在他身後,他不回頭,也就沒有人能看見,天子臉上縱橫流淌的淚光。

落日西垂,天儘頭掙紮著吐出最後一朵發著光的火燒雲。

一聲雁叫橫過漢宮的暮色,遠處的高台上,雲板聲響了三下,漢宮傳出竇太皇太後的喪訊。

林久抬眼看向天儘頭,半個太陽已經沉進了地平線。可是這樣看過去,何嘗不是太陽正從天上降臨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熱,染紅了半麵天空,也染紅了半麵大地。

建元六年,劉徹的時代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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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眼淚稀少而短暫,劉徹這樣的帝王,他的眼淚更如同幻覺一般,一時的流淌過後便即刻消散,不留下絲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跡。

竇太皇太後逝後不久,劉徹以“治喪不力”的理由,廢除了竇太皇太後一手提拔的丞相許昌,轉而立田蚡為丞相。

田蚡其人,八麵玲瓏,長袖善舞。可在這僅有的優點之後,他為人貪財好色又無恥,和遊蕩在市井街頭的任何一個無賴都沒有區彆。

他能成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後同母的弟弟,劉徹的親舅舅。

西漢朝堂從高祖立國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呂後的時代,外戚姓呂,竇太皇太後的時代,外戚姓竇,而現在竇太皇太後撒手人寰,按理來說,繼承她位置的應當是劉徹的生母王太後。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西漢朝堂,似乎正在從竇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轉變。

“你真的不用關注一下朝堂上的變化嗎?”係統弱弱地問林久。

林久隻說,“朝堂那是劉徹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張絲帛,上麵畫滿了奇奇怪怪的……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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