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字說出口的一瞬間, 係統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不對,這不是一場威逼,董仲舒也根本不可能威逼劉徹。這最多, 最多算是一場狼狽為奸。
董仲舒向劉徹提出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而劉徹最終踐行的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他完完全全地順應了董仲舒的心意, 而且更進一步, 更極端。
可是,在此之前,劉徹還做了一件事。
他修改了儒家的經義。
這裡的“經”,並非是佛經或者道經, 而是儒家的六經。
孔子晚年親自修訂過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其中《樂》經已經在戰火中失傳,再加上一本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 共六本書。
偌大的儒家學派就建立在這六本書之上,仿佛堅不可摧,實則搖搖欲墜。
劉徹要修改儒家的這些經義, 難嗎?太簡單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才華和命一起賣給皇帝?
劉徹腳底下最不缺少的就是這種人,他們仰著臉盯著君主手上的功名利祿,目光簡直比盯著肉骨頭的狗還要更熱切。
那是聖人的言行, 是孔孟流傳下來的經義——劉徹就將這些東西交到了這種人手裡!
係統幾乎要顫栗起來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做這次任務之前他反複讀過這一朝的史書數十遍, 可白紙黑字實在太蒼白,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這八個字真正的含義。
——這到底是儒學的複興, 還是儒學的末路?
宣室殿上悄無聲息, 董仲舒端然地跪著。
係統將視線放到他身上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蒼白消瘦,雙手高舉著一卷竹簡。
那雙手有一些細微的顫抖, 並非是因為情緒的激動或者是其他原因,僅僅隻是因為這雙手隻捧過竹簡和經書,手無縛雞之力,舉著竹簡跪了這麼久,略微有些體力不支而已。
就是如此虛弱無力的一雙手,將聖人的脖頸推到了劉徹的屠刀之下。
從今往後,儒門大興,神壇之上孔聖高坐,那為世人所供奉的卻是斷了頭的聖像。
砍去了先聖的頭顱,裝上帝王想要的新頭顱,儒學從此改弦易轍,儒學從此大行於世,儒學從此成為劉徹腳底下的狗!
董仲舒,一手締造這一切。他根本就是文字降世以來絕無僅有的狂徒!
傳聞倉頡造字之際,天雨粟,鬼夜哭,是因為天地提前預見到了董仲舒嗎?他捧在手中的竹簡中,刻寫的每一個字都同時是天神和惡鬼。
“我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係統喃喃自語,“長得這麼文靜的一個人。”
史書上記載董仲舒,說他“言行舉止,非禮不行”,還說他教授弟子時,在室中放下一道帷幕,他本人就坐在帷幕之後為弟子講經,有些弟子跟隨他讀書三年,都沒有見過一次他的臉。
便刻板至此。
宣室殿上靜悄悄。
侍臣走到董仲舒麵前,接過他手上的竹簡,放到劉徹的桌案上。
董仲舒站起來,係統終於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並不是係統想象中野獸那樣的眼睛,也沒有用內斂刻意遮擋住的神經質。
那就隻是平平無奇的一對黑色眼睛,隻睜開了一瞬間,就又垂了下去,濃厚的睫毛遮擋下,眼珠子幾乎不見轉動。
剛剛做完了這麼一件事,得到了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承諾,現在他看起來竟然很平靜,神色間甚至帶著一些倦怠。
他往後退去,平平淡淡地,便要如此退出宣室殿。
係統覺得自己的內核都要爆炸了,“他要走了?就這樣走了?他……”
係統停頓了一下整理思路,“他就一點忐忑都沒有?關於儒學接下來將要迎來的是日出還是日落?”
“他不在乎。”林久說,“日出還是日落,對他來說不重要。喚起太陽的人是他,將要名錄青史,與孔孟齊名的人是他,他要的就是這個,僅此而已。”
“能詳細解釋一下嗎,不太懂。”係統懇切地說。
林久思考了一下,言簡意賅道,“你可以這樣理解,從本質上來說,董仲舒和東方朔是一樣的人。
係統立刻就明白了,“也就是說董仲舒的訴求和東方朔是一樣的,東方朔想揚名立萬,他也想。”
說完這句話之後,係統回味了一下,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解得沒錯。
如果這樣想的話,董仲舒不回頭看爆炸也能說得通了。
畢竟所謂的揚名立萬,是在蓋棺定論之後的事情。誰管揚起的是善名還是惡名啊?根本管不到好嗎?
此時此刻,揚名就足夠了!
那他達成目的了嗎?
那可達成得太目的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名揚得簡直可以說是遮天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