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姿態,就像是在等什麼人。
很快,他等來了王娡,他的生母,此朝太後。
這一次她端正地站在殿上,劉徹高踞主位,不曾降階相迎。
這對母子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王娡低下頭,她對劉徹說,“我出身微末,所以我的兄弟也沒有什麼本領,你封他君侯拜他為相,他卻隻知道收受賄賂和索要田宅。竇嬰給他設下一個圈套,他就蠢笨地跳進去,再也不能脫身。”
劉徹沒有說話。
他等了三天等來王娡,不是要聽這些話的。他其實隻是要王娡的一個態度,是要認輸,還是要以太後的身份魚死網破。
持景帝遺詔的竇嬰是一條瘋狗,他的狗繩牽在劉徹手裡,劉徹到現在還沒放開這條繩子,是因為還不確定,放出這條狗,是僅僅撕咬田蚡,還是連王娡一起咬。
是的,無論如何田蚡都要死,從他著手設局開始,田蚡就注定是個死人了。
王娡還在說,“你幼小的時候,我並不受寵,你舅舅奉承少府的小官,求他們在冬天多給我們添幾塊碳。後來你地位不穩固,你舅舅千方百計地奉承竇嬰,求他在你父皇麵前為你說一句好話。”
竇嬰不死,則竇氏外戚不死。田蚡不死,則王氏外戚不死。
“如今你長大了,坐上了皇帝的位置,竇嬰都要聽你的話。”王娡抬頭看向劉徹,不知何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麵,“徹兒,你一定要你舅舅去死嗎?”
她說劉徹長大了,隻有這幾個字是劉徹想要聽到的。
孩子長大了就不再需要母親的管教,君王長大了,就不再需要太後插手朝政。
這話說出口,王娡就已經是在認輸了。
劉徹說,“我幼小的時候,母後給我逢過一隻老虎布偶。”
“母後請先回吧。”他最後說,沒有向王太後承諾任何關於田蚡的事情。
王娡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她不再哭了,擦乾淨眼淚,轉身往外走。
將要走出清涼殿時,劉徹說,“恭送母後。”隻是這麼說了一句,仍然沒有要走下來或者僅僅是站起來的意思。
而王娡忽然回過頭。
此時日近黃昏,皇帝與太後對峙,宮人不敢進來點燈,宮室之內昏沉一片,宮室之外還餘有金紅兩色的霞光。
王娡就踩在這條明暗分界線上,回頭時她的發髻被光照亮,臉孔卻埋在陰影裡,看不分明。
她說,“徹兒,你和你父皇真像啊。”
劉徹的麵孔像石頭一樣毫無表情。
王娡就把頭轉回去,走出清涼殿。她是個纖瘦的女人,走路時的姿態叫人聯想起攀在樹上的藤蔓,她曾經也確實如同藤蔓一般攀在大樹上。
景帝死後,她的樹就倒了。
劉徹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直看著,一直沒有表情。
侍女來往著在宮室中點上燈燭,煌煌明光照徹宮室,而外麵天色漆黑,明與暗在悄無聲息中完成了一次替換。
就在這樣的燈火下,劉徹慢慢低下頭,以手展開一張絲帛,開始書寫他的旨意。
燭焰晃動著,他的手指在絲帛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他寫,景帝遺詔係子虛烏有,竇嬰以矯詔治罪,斬首,餘下竇家人皆受誅連。
係統悵惘地歎了一口氣,“昔有趙高李斯偽造始皇遺詔,今有竇嬰偽造景帝遺詔。他這樣死,確實算是轟轟烈烈。”
寫完竇嬰的結局之後,劉徹換了一張絲帛。
他起筆,筆畫曲折,先寫了一個“密”字。
與竇嬰那封明詔相比,現在他寫的是一封密詔,顧名思義,秘而不宣,不為人知。
在“密”字之後,他寫下“田蚡”兩個字,又寫下“鴆殺”兩個字。
明旨斬殺竇嬰,密旨鴆殺田蚡。
至此竇、王、陳,三姓外戚土崩瓦解,來日宣室殿上,唯劉徹朝綱獨斷。
“王娡說劉徹像他父皇,漢景帝劉啟,劉徹像嗎?”係統像是在自言自語。
林久說,“竇嬰那一封詔書是怎麼來的呢。”
縱然有文景之治名傳千古,但景帝實在算不上是個雄偉的君主,他是被竇氏外戚包圍的皇帝,而在他百年之後,他的兒子以一封遺詔殺竇氏滿門。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係統說,“此前我覺得竇太皇太後不過如此,現在我要鄭重向她道歉,能鎮壓劉徹這種皇帝那麼多年,她何止是狠人,簡直狼滅。”
“但我又想起她死前,不問活人問死人。那時竇家人都跪在她麵前,像天塌了一樣惶恐。”
係統歎了一口氣說,“現在想一想,那時她也是明白,自己已經沒辦法再照顧活人了吧。”
“你說那時候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王娡的呢?她看到了王娡的隱忍和野心,但更看到了王娡的結局吧。”
最後係統看著劉徹說,“她是她親孫子行璽攝政之前的最後一塊磨刀石,她磨礪出了一把寒光照徹千秋萬世的利劍。”
劉徹的帛書寫完了,兩張帛書,他一一推到林久麵前。
林久不看帛書,她和劉徹對視了一會兒。
劉徹說,“神女有什麼話要說嗎。”
說這話時,他看起來,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不開心。
林久思考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個時間。
“見我,”她說,“許以,不朽。”
係統說,“……啊?你跟劉徹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