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被騙了,匈奴人被騙了,係統也被騙了。
草原上的戰爭是一場躲貓貓,誰被發現誰就得死,可衛青被發現的同時,發現他的那些匈奴人也被衛青發現,發現與被發現原本就是一個相對的無法被完全界定的狀態。
林久的聲音在係統耳邊響起,她說,“從劉邦到衛青,生死在你口中永遠無足輕重。你憑什麼以為你能輕易裁決他人的生死,你以為你是誰,神?”
可是係統已經無暇去顧及他的言語了,就在他眼前,一杆大旗緩緩升起,巨大的“衛”字在草場和天空之間烈烈招展。
就在那麵旗幟展開的同時,四麵忽然同時響起喊殺聲!
此處地勢奇特,是一處低緩的草坡。不得不說神選擇的位置非常完美,匈奴的騎兵攜地勢衝殺過來之際,將會有洪水傾瀉的威勢。
可現在那草坡四周忽然站滿了漢人的軍隊,居高臨下,同時向匈奴人彎弓射箭。
“他把那些人藏了起來!”係統叫得像是見鬼了一樣,“該死!該死!該死!你用【白澤】給他開天眼了?不不對,沒有,那他是靠自己純粹判斷出來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這不對,這不符合——”
係統的聲音戛然而止。
林久說,“不符合什麼?為什麼不說完?”
係統抱著頭喃喃說,“他騙人,他帶來的人馬根本不止五千。”
此前他說衛青被攔住的時間太長了,他□□的戰馬從鼻息粗重等到悠遊四顧,戰馬等待的時間太長了——換個說法,豈不是戰馬已經養足精神,蓄勢待發?
與神對峙之時尚能如此大膽地休養生息,那埋伏起來的那些兵馬嗎?小睡一會兒都不是不可能的吧?
沒有見識過這一戰的人不配談以逸待勞,這才是以逸待勞的極致,極致的大膽,極致的劍走偏鋒,簡直像是在鋼絲上跳舞,可又是如此地妙到毫巔!
“瘋子!”係統喃喃說,“他不疼嗎?”
他目之所向,衛青正抬手震落劍上一潑血。
他的表情變了,很難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猙獰,但其實他隻是在咽下嘴巴裡的一口血,他的喉結滾動著,去除這一層吞咽所致的神情變動之外,他依然麵無表情。
此時他依然麵無表情。
史書上記載衛青,說他“性和柔”,“媚上”,係統記得這兩個形容詞,此時想起來隻想哭著大罵一聲狗屎。
這個時代的史學家都是什麼東西?你們管這種人叫“和柔”?
“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覺得衛青這樣的人會被疼痛打敗?”林久困惑地問係統,“你說你讀過這個朝代的史書,那你讀過《莊子》嗎?”
“什麼?”話題跳躍得有點快,係統有些茫然。
“你知道為什麼劉徹可以成為君王嗎?”林久繼續問他。
但好像也不是很想要係統的答案,她自問之後立刻自答,“劉徹曾讀山海經,他也曾讀南華經。”
南華經,又名莊子。
“劉徹是罷黜黃老之術的人,可此世或許再沒有比他更通徹莊周的人了。”
係統茫然地聽她說。
林久緩緩念,“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
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染力。
係統甚至都在她的聲音裡有了片刻的沉溺,控製不住地去想那種場麵,滄浪接天,人如草芥,磅礴巨魚從水中躍起,半個海和天幾乎被它巨大的脊背掀翻。
莫名地他讀出了林久的未儘之意。
不僅是他,不僅是神,此時是劉徹第一次向匈奴舉起屠刀,他派出了衛青,這個在長安城中沒什麼存在感的一直跟在劉徹身後的沉默寡言低著頭的年輕人。
多少人等著看他隕落?
多少人等著看年輕天子的隕落?
可是——
你們憑什麼以為你們能看見你們想要的隕落?你們以為劉徹放出來的是什麼?
恍恍惚惚間,他聽見林久的聲音,冷靜到冷淡的地步,說,“衛青,他可是劉徹的鯤鵬。”
蒼天之下,草尖之上,衛青正緩緩收劍回鞘。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翼若垂天之雲。
碧草被馬蹄踩爛踩碎,血肉和紅色和草的綠色雜糅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顏色。
係統忽然說,“衛青這一戰收割了多少匈奴的人頭,你數了沒?”
一秒鐘之前他還在歇斯底裡,但此刻忽然平靜了下來,平靜到詭異的地步。
林久沒說話。
他繼續說下去,“我數了,那個數字,是三百年大漢對匈奴從未取得過的輝煌戰績。”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
鯤鵬起於青雲的勢頭是無法被阻攔的,人不能,神也不能。
“你說這樣的話,聽起來像是在為衛青感到驕傲。”林久說。
係統冷淡地說,“沒有,我隻是在歎惋,他確實很了不起,但那隻會讓他更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