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在這一瞬間生出一個古怪的聯想。
他覺得, 在抬頭看天的這一瞬間,衛青似乎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誠然這一年衛青年輕得可怕,可這份聯想並無關他的年紀。
漢和匈奴的戰爭, 就像是兩個小孩子打架, 神是站在他們身後的大人。
衛青現在的處境, 就是打贏了對麵的小孩子,隨即又被對麵的大人推倒在地。
他那個放言“願為將軍誅殺此獠”的袍澤死了,他很想救那個人吧,在神罰之下也堅持揮劍將那個人從馬上打落, 可終於還是隻能剝下馬皮, 以裝裹那個人的屍體。
為了忽然抬頭看向天空, 深沉穩重的將軍在此時根本不該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抬頭看天時他在想什麼?看著頭頂那片巨大的陰雲,有沒有想起遠在長安城裡的神女, 就像小孩子被欺負時, 想起家裡的大人。
然後他於此看見神女的視線, 冥冥之中與神女目光相接。
這種時候他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委屈, 遷怒, 還是求助?都有理由。
可他沒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
然後他低下頭,是那種粉飾太平的低頭方式, 就好像要刻意掩飾自己於此與神女對視的事實, 就好像是……要在匈奴人的神麵前, 保護大漢的神女。
係統一瞬間覺得荒謬, 他覺得衛青這樣的作態有點可笑。
他自己還不知道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在神罰之下, 方才那通天徹地的雷霆還不夠對他形成警告嗎?他原該明白他已被神盯上, 在劫難逃。
這種時候就應該求救, 應該禍水東引,應該不惜一切求得一條生路。
他以為他是誰啊,竟然在發現林久之後妄想粉飾太平,他竟然妄想在一個神麵前保護另一個神啊。
說不清理由,但係統對衛青的惡意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了,他近似於惡毒地想,這也不奇怪,誰叫衛青小時候隻是個沒有爹的馬奴呢。
從小到大他都沒嘗過被保護的滋味吧,是那種被推倒在地也沒辦法哭,隻好自己一個人站起來,擦掉血也擦掉灰,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的可憐小孩。
即使現在他長大了,得到劉徹的賞識了,帶兵出征時被人尊稱一聲將軍,可骨子裡還是那個可憐的小孩,卑賤的、可憐小孩。
翻湧的惡意漸漸平靜下來,現在係統真情實感地覺得衛青可憐了。
他不求助其實是對的,係統想,這樣會讓他死得體麵一點。
就算他求助了,又能怎樣呢。就算林久看起來有點古怪,又似乎藏著底牌,遠隔千裡萬裡,她還能轉瞬降臨,對麵屠神嗎?怎麼可能!
從方才開始他就一直在說衛青得死,不錯,衛青得死,在他第一次出征的途中,在回到大漢疆域之前,他一定得——
那個字卡在係統的思維間隙裡,近在咫尺,可是又永遠永遠沒辦法再被想起。
另一股忽如其來的思緒占據了係統的整個思維空間,他聽見聲音。
像是鈴鐺的響聲,可是又不全然是鈴鐺的響聲,似乎是絲帛撕裂的聲音,又似乎是龐然大物從天而降的風聲。
他看見一隻手。
也或許並不能說是看見,那並不是視覺所能捕捉到的形體,而是一種感知。
草尖上垂著一滴血珠欲墜不墜,此時顏色忽然轉暗,仿佛片刻之間就凝固成了一粒血痂。
不,不是血的顏色變暗,而是光線忽然黯淡了下去。
濃雲之中,探出一隻巨大的手影。
在這一瞬間係統自己都驚詫於自己甚至有閒心生出雜念:他在想,衛青和林久之間,仿佛達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
衛青沒有求助,可林久也並不曾袖手旁觀。
巨大的手影以遮天蔽日的氣勢轟然下落,一路帶起尖銳的風聲。
隔著千裡萬裡,神自雲端垂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衛青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忽然,他站起來,轉過身,麵神而立,姿態僵硬得像是被人牽在手中的木偶。
方才還在安撫戰馬的手慢慢垂落到腰際,然後像是卡頓住的機械一樣,慢慢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氣氛立刻就變了。
所有人都看向衛青,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怪異之處。
衛青此時握劍的姿態,莫說與此前揮劍時的嫻熟相比,甚至稱得上笨拙,簡直像是從來沒碰過這把劍,甚至從來沒碰過這種製式的兵器。
係統茫然地看著這一幕,他有點不能理解,為什麼林久忽然出手,為什麼衛青不曾反抗,又為什麼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那麼奇怪,又為什麼有人牽著馬站到了衛青身後。
……戰場還沒有打掃完吧?
然後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係統看著衛青,威望兩個抽象的漢字,在此時有了具體的形貌。
難以想象此時是他第一次出征,他還如此年輕,資曆淺薄,擔著一個天子寵臣的名號,由此得以統率軍隊。卻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贏得了屬於自己的威望。
將者,兵魂也。
他的士兵此時都麂集在他身後,哪怕對麵是神。
清涼殿上,林久手指驟然發力,青筋在雪白皮肉下清晰綻起。
千裡之外,衛青抬手揮劍。
劍未出鞘,沒有清光,揮動之際不帶有絲毫技巧的痕跡,隨意地像是孩童揮舞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