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 劉徹受到了打擊。
他其實還沒弄懂神女那條山河為繡的披帛是怎麼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個敏銳的人,敏銳到足夠意識到,一些事情在真正發生之前,就已經顯露出來的苗頭。
他的失態, 比起惶恐, 其實更像是不安。
並不清楚神女的改變是因為什麼, 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為已經清晰的那條路, 逐漸地又蒙上了迷霧。
劉徹已經很多年,不曾像年少未掌權之際那樣,整天整天地把時間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個優秀的獵人, 知道倘若誤入山林, 而四周迷霧四起, 則此時最該做的, 就是什麼都不做。
少府的官員又向他呈遞上了新的紙簡, 記述著冶鐵術最新的突破。
劉徹看也沒看,直接把紙簡壓在了案牘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沒有注意到,在紙簡的角落裡, 寫著另一則消息。
故李將軍,在隴西養馬,其馬場中的馬匹, 似乎有異於尋常的馬匹。
狂熱散去之後, 謹慎重新占據了上風。說是驚弓之鳥也罷, 膽小如鼠也無所謂, 在弄清楚神女變化的原因之前,劉徹不準備再為了篡奪神權而做任何事。
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個方向。
倘若神權姑且不能到手, 那唯有樹立起更堅固的皇權, 才能稍微一解他心裡已經被挑起來的渴。
得到了劉徹的支持, 主父偃立刻開始施行他早已經擬定的計策。
四個月之後,大將軍長平侯衛青與冠軍侯霍去病班師回朝,勝績過於顯赫,反而使朝野上下悄無聲息。
唯一的一點改變,或許就是年輕的冠軍侯身邊,逐漸多了許多攀附他人。
或許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衛青的驍勇善戰,天下人總是喜新厭舊,因此冠軍侯此次封狼居胥的功業,竟然比長平侯的名聲傳得更快更遠。
冠軍侯霍去病,不過弱冠之年,如何不耀眼。
已經沒有人再把他看作衛青的外甥了,他的名字甚至不怎麼被和衛青的名字在一起提起來,他自身的光輝已經足夠立足。
當他站在宣室殿上,身上逐漸煥發出於衛青相異的,隱忍之下,更冷硬的鋒芒。很難不叫人想起,那種皮毛豐美的年輕野獸。
煊赫之下,宣室殿上,劉徹發下詔書,說此次能夠大勝匈奴,是得到上天保佑,繼承高皇帝遺澤的大事,願意將此功業與劉氏諸侯王共享,因此要廢除過往隻有嫡長子能繼承封國的古舊製度,從今往後,舉凡王侯的子嗣,無論嫡子還是庶子,都可以共同分享父親的封邑。
後世稱這一封詔書為“推恩令”,又有好事者,稱之為千古第一陽謀。
在史書的記載中,主父偃為劉徹起草推恩令,又持著天子的符節,出長安城,親往諸侯們的封國,勸說劉氏的諸侯王們順從這封詔書。
推恩令所以稱之為陽謀,高明就高明在達成削弱諸侯封國疆域和實力的同時,巧妙地將漢廷與諸侯之間的矛盾,轉變成了諸侯家中嫡子與庶子之間的矛盾。
原本能夠全部繼承家業的嫡子固然不滿,然而憑空多出了繼承權力的庶子卻會自發站出來與之抗衡。
更要緊的是以“施恩”的名義,占據了大義在手,使天下諸侯,唯有拜謝皇恩。
然而紙頁上的籌謀縱有再多的機巧,真正到實施的時候,既然有人的利益被損害,則必然要見血,方能功德圓滿。
要見諸侯的血,更要見主父偃的血,縱然有冠軍侯隨行,主父偃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個中細節終究不為人所知,世人所能見識到的,隻是有些諸侯安好,另有些諸侯以各種理由臥床乃至暴斃,主父偃持節走遍劉氏的半壁江山,最終安然返回長安城。
他立在宣室殿上,穿著公卿的錦袍,因此也就沒有人能看到,錦衣之下,他身上有沒有留下傷痕,又留下了多少傷痕。
那些動人心魄的腥風血雨就埋藏在史書的隻言片語之間,兩千年之後化為紙頁間的飛灰,留待後人尋蹤。
而在此朝此代,很多年之後,主父偃與東方朔喝酒。在大漢朝堂之上,東方朔是少有的能與主父偃這個異類說得上話的人。
東方朔多喝了兩杯,借著酒意問出了胸中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為什麼主父偃已經提出了推恩令這樣空前絕後的計策,功名利祿都在手,卻又要親身涉險,前往劉氏諸侯國。
須知諸侯或許不敢反抗如今地位堅若磐石的天子,卻未必不敢對前來的使臣亮出殺意。更何況古往今來沾染上這種大事的人,沒有幾個能夠全身而退的例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經坐上了公卿的高位,當然更應該惜身。
當初大膽如董仲舒,敢於將國策從黃老之說變更為儒家學說,卻也隻是獻策而已,並不敢親自涉入改變之中。
主父偃也多喝了兩杯,他眯著眼,其實他什麼任何時候都眯著眼,身體歪斜著,沒有什麼儀態可言。
他說,東方兄不知道吧,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啊……羨慕了很多年。
東方朔尷尬地笑了笑,他也勉強算是半個聰明人,從主父偃這句話中就聽出來,主父偃之所以願意親近他,與他一同喝酒,或許並不是因為他言辭巧妙,而隻是因為主父偃本就對他有親近之意。
他也大約明白,主父偃為什麼會羨慕他。
想來董仲舒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其實也未嘗不羨慕他的好命吧。
東方朔想著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過神的時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