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正酣,劉徹的腦子裡已經開始飛快地規劃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各項技術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還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經被應用在軍隊中,那接下來也該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鋪展。
新的冶鐵技術可以用來打製兵器,那更進一步,當然也可以用來打製農具。
曾經借助神女觀天視地的視野所看到的萬裡疆土在劉徹腦子裡緩慢地鋪展開來,一道道政令飛快地在他腦子裡擬定。
他微微地低斂下視線。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鎮定的麵孔上,他的眼神正在發熱,而且越來越熱。
貪婪的野獸不知休止地啃食著他的心臟,他覺得痛苦,覺得煎熬,他開始數自己手上的東西,一遍一遍地數,就象最窮苦的老農一粒一粒地盤算著地裡的收成。
但是還不夠,還不足夠。
劉徹微微閉了閉眼,他稍微地、試圖往更遙遠地未來、想了一刹那的時間。
一種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滿足在他心臟裡撕開一道填不滿的溝壑。
隻有一刹那而已,劉徹立刻睜開眼睛,他第一眼看見青銅的酒杯。
然後他立刻開始慶幸此時他已經放下了酒杯,否則他的手會立刻捏碎那隻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將徹底失態。
侍女以優美的動作為劉徹斟酒,燭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穩穩地持著青銅的酒器,對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渾然不知。
當她高舉起斟滿的酒杯,奉到劉徹手上時,她也沒有意識到,劉徹正以憎恨的眼神盯著酒杯。
從殷商到如今的漢室,青銅一直都是貴族的象征。
可劉徹忽然覺得這東西竟然如此地醜陋和笨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
侍女靜悄悄地退入了陰影裡。
劉徹舉起酒杯,遙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應他這一敬,舉杯與他共飲,他的視線掃過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兩千年前,在秦,在戰國,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時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們此時一樣,站在燭火的光影下,舉起青銅的酒杯共飲。
聽說夏朝時用石頭磨製武器,用粗陶和木頭製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變成了青銅的製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為什麼如今他們還在使用青銅的酒杯。
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是禮製所在。
劉徹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這一生,皇帝的一生,難道就要使用這樣青銅的酒杯,像他父親,他祖父,從古至今萬萬千千的皇帝一般,終此一生嗎。
不對。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經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夠。
大漢不足夠,匈奴也不足夠,青銅的酒杯,更不足夠。
軟弱的青銅!
漢宮夜宴的第二天,劉徹下令少府獻上鐵質的酒器。
再往後不久,漢宮中所有青銅的器具,幾乎都換用了鐵來製作。
朝野上下,靜寂無聲,這堪稱瘋狂的舉措,竟然沒有冒出來一個敢於勸諫的人。
未央宮對於鐵器的追捧,風傳天下。
一種新的趨勢正在出現。
劉徹並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後,後世的小孩子都要學習一種叫做“課本”的書。
有一本稱作“曆史”的課本,濃墨重彩地記述了他所推行的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正在推行一場改革。
“未央宮的鐵杯中,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鐵時代。”後世如是評述。
在那本書中,劉徹的時代被稱為“黑鐵時代”,劉徹本人被稱為“黑鐵的皇帝”。繼風傳天下之後,他對鐵器的癡迷隨著漢武一朝的傳奇一起,流傳千古。
而未來的黑鐵皇帝劉徹本人,此時正在思考一個在後世看來根本算不上問題的問題。
他預備在最快的時間內再發動一場戰爭。
對他來說這沒什麼難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輕易集中起舉國上下的資源,紅薯和良種保證了源源不絕的糧食,冶鐵技術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絕。
他在思考將領的問題。
李廣麼,不予考慮。他又迷路了,他實在已經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劉徹可以縱容他毫無意義地消耗糧食,因為庫房裡堆積的紅薯根本食之不儘。
但現在。
他看了李廣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視線。
那些糧食有了更重要的用處,所以從此刻開始,李廣就已經被他放棄了。
至於衛青,不需要考慮,衛青必然仍然是主帥。
他猶豫的是霍去病。
這個嶄露頭角的年輕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無法掌控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