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他的傷口上,那種帶點淺青色的麻布上,正緩緩泅開鮮紅的血跡。
係統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綻開,和傷口崩裂,都能說明一件事情。
係統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臉,從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來他正在用力地收攏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這件事,他甚至沒意識到他的袖子翻開露出了手,在這個時代這是一種失儀的行為。
這時林久正念到洞庭君與赤虯的對話。
殺人六十萬,傷田八百裡,有頃回返。
一切都很安靜,風像是都變得輕緩起來。
可是係統的感覺完全變了。
所有的慵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種叫他震悚的危機感,正緩慢地浮現出來。
劍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動,大幕尚未拉開已經有殺氣縱橫。
那些殺氣,就顯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來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傳》的故事並不長,最終的結尾是凡人書生與龍女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春秋萬歲,容狀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輕微的動了動,有那麼一瞬間係統幾乎以為他要開口說話了。
但最後他什麼都沒說,隻是沉默地行禮告退了。
站起來的時候他短暫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視線抬到一半似乎又克製住了自己,並沒有真正與林久對視。
係統小心翼翼地關注了一會兒林久的表情,終於沒忍住問,“我不太懂,你為什麼給霍去病講《柳毅傳》啊?多少有點玄幻吧?”
林久說,“可是,你不是覺得很像嗎。”
係統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他確實覺得霍去病有點像那條龍,但那還是不一樣的吧,畢竟再怎麼說,他也隻是殺了一個人而已。
林久輕聲說,“蔽青天而飛去,殺人六十萬,傷田八百裡。”
係統呆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林久在說什麼了,因為他意識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麼。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視線抬了一半又壓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條在匈奴歸降之後被染上了顏色的披帛。
林久說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殺了一個人,她又不是大漢朝堂上的公卿,一個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裡。
從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說的是將來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脅,或者說利誘,什麼說法都無所謂,總之她要他像龍一樣,“蔽青天而飛去,殺人六十萬,傷田八百裡!”
匈奴已經歸降,但匈奴還不夠,神女需要更廣闊的疆土。
帝國的武威還沒有到達極致,而貪婪和野心一旦開啟就不會再停息。
神女已經迫不及待。
係統愣了半天,忽然說,“之前你給劉徹看了地圖是吧,劉徹的那套河圖洛書。匈奴再往北,是哪裡?”
林久很快說,“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爾加河、多瑙河附近?”
係統當場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氣壯,“可是我也不挑剔啊,隻要給我一塊土地就好了,隨便哪一塊都可以。”
係統說,“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賣吧!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從神身上這樣薅羊毛!”
林久說,“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係統說,“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吧……算了。”
沉默片刻,係統輕聲說,“其實我之前一直在想,衛青和霍去病之間到底是利益還是真情,但是感覺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開口之後,倘若這次遠征以霍去病為主,那他勢必要分走之前從屬於衛青的那些軍隊吧。”
“他們之間的決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嗎?”
林久詫異地問他,“為什麼要分走衛青的軍隊,劉徹必然要擴軍啊。”
係統:“可就算擴軍,新的軍隊也需要訓練,然後才能上戰場吧,你給的那點時限夠霍去病訓練新兵嗎?”
林久疑惑地問他,“可是,為什麼要用新兵呢。”
係統張了張嘴,忽然頓住了。
“匈奴。”他喃喃說。
他明白了,劉徹費儘心機要匈奴歸降,而不是殲滅,一是因為節約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來了一群奴隸啊!
難怪之前派遣董仲舒過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係統隱隱約約聽說匈奴人被董仲舒按著頭,白天讀書晚上挖礦。
之前研究的造紙術派上了大用場,似乎印刷術也有了井噴式發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識字課本了。
識字課本!匈奴人!
係統當時聽說的時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現在的震撼比起來,又什麼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會兒,更慎重地開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劉徹這一次會讓霍去病帶匈奴人去?”
“太瘋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麼樣,就這樣把匈奴人放出去,劉徹就不怕放虎歸山?”
林久說,“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飛去。
係統安靜片刻,喃喃說,“瘋子,都是瘋子。”
林久是瘋子,劉徹是瘋子,霍去病是瘋子,董仲舒也是瘋子!
但與此同時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浮上他心頭。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許多年前他在宴會上對準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將要飄搖而去的天命。
衛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壓而下。
時隔這麼多年,霍去病的回應都是一樣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為有這樣的決意,所以注定有這樣的人生嗎。
真的有那麼一種人,生下來就注定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乾涸嗎。
係統在這時候又想起他的麵孔,稚嫩的年紀,稚嫩的臉,宣室殿上的高位,萬眾敬仰的功勳。
原來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係統親眼所見證的這一天之中,他揮刀,射箭,殺人,流血,承擔帝國的武威,又淌過朝堂上湧動的暗流。
在他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萬戶君侯高位之後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係統所見他最多的姿態是低著頭,沉默,寡言,內斂。
在這個時代,他以這樣的姿態,受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為什麼,係統胸中忽然湧動起一股悲涼。
他回想著霍去病之前說過的那些話,有些還能模糊記得,有些已經忘記了。
而且還記得的這些,也總會有忘記的時候。
沒辦法挽留住,那些話出口就在風中消散。
史書上不會記載,當然不會,史家刀筆貴比黃金,那上麵所記述的是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連,生前身後,榮寵無限。
這年輕人的一生,被記下來的就隻有這些最輝煌最閃耀的時刻,留不住帶不走的榮華富貴。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帶著之前追隨在他麾下的良家子們,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敗垂成的匈奴人們。
這一次應該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因為情報並不清晰,隻是從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點淺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務是試探虛實,他帶的全都是精銳的騎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戰術。
倘若遇到弱小的敵人,就直接殲滅,倘若遇到強橫的敵人,就帶著情報回來,然後帶大軍前去碾壓。
劉徹下了血本,霍去病這一次足足帶了六萬騎兵,是為了開戰,同時也是為了練兵。
係統見過霍去病率領的那支騎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銳,馬上披著鐵甲,帶著鐵鑄的馬麵,士兵們更是重甲加身,持著沉重的長刀。
那支精銳取名為“赤虯”。
千年以後的曆史學家試圖探尋這名字的含義,可是翻遍史書終無所獲。
這是極其罕見的情況,劉徹是有閒情的皇帝,他座下軍隊的名稱往往有深意。
最經典的案例是羽林軍,取“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獨找不到“赤虯”兩個字的含義,甚至難以確定究竟是誰定下了這個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學究,還是高堂上的皇帝,還是那支軍隊的指揮官冠軍侯?
始終沒有定論。
可“赤虯”這兩個字,卻一直流傳了數千年之後,在帝國隕落之後,依然作為一種武威的象征,化入詩詞歌賦之中,萬古長青。
而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始終都沒有人知道,日後席卷歐亞非,染紅三片大陸的怪物軍隊,名字取自一個叫做《柳毅傳》的故事。
但在此時,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係統也沒留意這個名字,他看得人都傻了,心說這玩意有點眼熟,這不是重騎兵嗎!
劉徹把這個都搞出來了,這是要乾什麼,打穿歐亞非,登錄迦太基嗎!
總之,或許是覺醒了男人的浪漫,在點出來煉鐵的技能樹之後,劉徹開始瘋狂冶煉鐵器,武器以及農具。
收益是巨大的,但投入也是巨大的,再加上騎兵燒錢的恐怖速度,以及之前征討匈奴時,掏空的大半家底。
總而言之,劉徹開始缺錢了。
為了維持住強大的武力,他盯上了那些肥得流油的豪紳和諸侯。
一個名叫張湯的酷吏,就此在宣室殿上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