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改變已經發生,但他不知道那些改變的源頭在哪裡。
就像是孤身行走在黑夜裡,他沒有辦法分辨出來,路上遇到的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物披著人皮。
第三次感到那種疼痛,是他直麵那位所謂的神女。
未央宮的宴會上,衛青起初在看霍去病。
沒有彆的原因,隻是想再多看看他。
在入夢之前的那個世界,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經接到了這個外甥的死訊。
後來很多年裡衛青總是想起他,想起那個跟在自己身後長大的小孩,又想起宣室殿上與自己並肩的冠軍侯。
一生中總有那麼多的傷痕,這個外甥是衛青的一道傷痕。
他看見霍去病舉杯,仿佛是向著陛下的方向。
起初衛青並沒有多想,但一種敏銳似乎存在在這具身體裡,衛青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轉了一下。
然後他看見那位神女。
那看起來完全是個小女孩,長發漫漫地簇擁著雪□□致的臉,神色帶點心不在焉。
她坐在陛下身邊,像是新近受寵的夫人,或者公主。
但衛青知道不是。
那兩個字似乎不是想出來的,而是直接從他腦子裡蹦出來的。
神女。
他知道他看見的就是神女。
怪物。
他這樣想。
但是心裡卻提不起警惕。
宴會上歌舞升平,他心裡沉靜而放鬆。
什麼都沒有發生。
胳膊在微微的發疼,但那種灼痛,在這時候,就像是在冬天烤火一樣,隻是叫人覺得暖融融。
從始至終,衛青都無從探究,在夢中的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極少見到那位神女,更沒有靠近她的機會。
極偶然的時刻,他聽到一些流言,說神女青睞英勇挺拔的年輕將軍,因此看重冠軍侯。
那一瞬間衛青覺得自己明白了。
他回想起自己這一生。
龍城那一戰,他名揚四海。那一年他也不過是二十餘歲的青年。
那一年他也是英勇挺拔的年輕將軍。
所以是在那個時候——
衛青睜開眼睛。
窗外月光朗照,如同霜雪。
夢中所見所聞,曆曆在目,清晰得像是眼前明月。
衛青知道自己為什麼突兀地驚醒過來了。
在最後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他混淆了夢境和現實。
龍城那一戰,二十餘歲的年輕將軍是他,而不是夢中那個衛青。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從那個衛青的身上醒過來,回歸到了自己的命運軌跡之中。
衛青想起更多事情,想起夢中所見,始終英姿勃發的陛下,始終英姿勃發的小外甥。
跟那個衛青比起來,他過著的簡直是枯槁一樣的日子。
但說是羨慕,好像也沒有,說是欣慰,也談不上。
衛青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很多人讚揚他,人前人後,說他少年時就顯露不平凡的天賦,後來果然成為陛下最倚重的肱骨。
但他自己覺得,他隻是很清醒,這才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天賦。
這份天賦使他漂浮在漢帝國的朝堂之上,始終不至於沉沒。
也使他行走在夢中時,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夢中那個衛青總是沉默,這也是衛青熟悉的姿態。
沉默寡言方能洞若觀火。
鎮定自若方能無堅不摧。
但在宴會上,哪怕隻有那麼一瞬間,轉瞬即逝的一瞬間,衛青也意識到,夢中的他,希望神女的視線能夠落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情,手臂上灼燒的幻痛和殺人的手法都是希望那件事情能夠重演。
又似乎隻是單純地渴望視線的降臨。
他不太確定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手臂上會不會再度出現那種灼燒一般的幻痛。
因為他期望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
在衛青從夢中醒來之前,神女就已經離開了,這也是能夠預料到的事情,神當然不會長久停留在人的世界。
他所渴求的視線,也跟隨著一起消失了,再也沒有落到他身上的可能。
隻是手臂上時時還會泛起燒灼一般的幻痛。
在神女走後的第一年,幻痛開始減少,第二年變得更少,第三年幾乎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但一直到第四年,第五年,一直到衛青醒過來的那一年,燒灼一般的幻痛一直存在著。
就像他漸漸稀少地想起早逝的小外甥,但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一直會想起。
人一生有那麼多傷口。
那也是一道看不見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