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秋仍舊坐在窗邊,任由那夜雨繼續濡濕身上莊重華美的鳳袍。
依照她本人的心思,這時候就應該趕緊把身上濕漉漉緊貼在皮肉上的衣衫扒掉,一頭紮進溫熱的浴桶裡,舒舒服服的泡上半個時辰,最後再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去去寒氣,躺進柔軟蓬鬆的被子裡,找個英俊健壯的情夫摟著,美美的睡上一覺。
但現在還不到時候。
這是杜若離的身體。
是不蒙盛寵,被幽禁在椒房殿,即將被廢黜的杜皇後的身體。
帝後還沒有交換身體。
所以此時此刻,羋秋不能做出違背杜若離人設的事情。
她靜坐在窗邊,像是絲毫感覺不到冷雨的溫度與夜風的呼嘯,如山林中經年的老獵手一樣,耐心的等待著今晚的獵物上門。
至於就這麼淋著雨吹著風會不會得病——
笑死,這身體馬上就是皇帝的了,要得病也是他得病,要受苦也是他挨著,關我屁事!
剛好還可以用來檢驗一下,看原身體若是有什麼病痛,真正的主人會不會感到不適!
一箭雙雕,美滋滋!
一陣寒風卷著碎雨來到殿中,也帶來了羋秋等待已久的音訊,風雨聲中,內侍的唱喏聲裡裹挾著異樣的淒涼。
“陛下駕到——”
……
從前皇帝來時,杜若離總是迫不及待的出去迎接,就像世間每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一樣,但是現在,羋秋仍舊坐在原處一動不動,麵色淡漠,宛如一尊凝固了的冰雕。
好在到了這等時候,已經沒人會在意她的失禮了。
皇帝推開內侍撐傘的手,示意他們留在殿外,駐足片刻之後,隻身一人沿著長廊往內殿去。
長安一年四季分明,宮中是唯一例外的地方,在這座世人仰望的宮闕中,皇帝就是流動的春天。
他在的地方百花齊放,生機盎然,他經年不到的地方冰冷肅殺,寸草不生。
椒房殿也曾經生機勃勃過,但現下已然是一片死寂,幾朵枯萎的月季被狂風折斷了脖頸,淒慘慘的摔在庭院中,放眼四顧,一派淒冷孤寂之態。
殿內已經沒什麼侍從了——自從太後訓斥皇後、他對太後表示過對杜家出手的態度之後,太後作為宮中身份最為貴重的女人,便做主裁撤了皇後身邊的宮人和內侍,理由是皇後幽禁椒房殿,無需那麼多的人手伺候。
好像是削減的隻剩下五六個人了?
皇帝聽太後身邊的嬤嬤提過一句,隻是沒認真往心裡記。
左右是在宮裡,總也短不了她吃穿,再則,既然是被禁足,的確也用不到那麼多人。
再後來,又聽說皇後將陪伴她進宮的幾個侍女打發出宮了。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怕事有萬一,想保全她們罷了。
也沒有管。
他還不至於連幾個婢女都放在眼裡。
這些消息於他,隻是閒散無事時的淡淡一瞥,並不很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到了椒房殿,才知道素日裡恢弘華美的殿宇裡失了人氣之後,會有多麼凋敝與荒涼。
殿內沒有掌燈,隻在最深處的儘頭有一點光亮跳躍,皇帝從外邊過來,眼睛尤且有些不適應現在的黑暗,原地站了一會兒,方才能夠看清前路。
他向著那一點光亮走了過去。
大婚時添置的器物和擺件都被收起來了,一眼望過去,椒房殿空寂的近乎可怕,連這裡獨有的,那股馥鬱芬芳的氣息,仿佛也變得沉鬱憂傷起來。
皇帝走到儘頭,見到了皇後,他的妻子。
她靜靜坐在窗邊的,身上穿著大婚時的鳳袍,隻是身量瘦削,已經有些撐不起來了。
風雨不間斷的從窗扉湧入,她衣衫濕了大半,那臉色是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目光也是平靜無瀾的,沒有半分波動。
他們大婚也不過幾年罷了,然而這在這短短幾年時間的打磨下,皇後卻從最初那個活潑快樂的少女,變成了一具蒼白憔悴的木偶。
從前她眼睛裡亮著兩顆星星,現在星星熄滅了。
皇帝尚未完全封閉的心房忽然痛了一下。
他無聲的吸一口氣,走上前去,語氣十分溫煦:“怎麼沒有掌燈?侍從們都去哪兒了?”
有心伸手合上窗扉,隻是見皇後仍舊坐在原處不動,自己即便伸手也觸及不到,隻得做罷。
皇後抬起頭來,雙目有些無神,仿佛才發現來人是誰,勉強扯出來幾分笑意:“陛下來了啊。”
她沒有起身,隻靜靜看著他,良久之後,輕輕道:“我有——”
皇後說到這裡,停頓了幾瞬,似乎是在心裡默默的數著日子,隻是她被冷落的太久太久,連她自己也數不清了。
最後皇後很短暫,也很苦澀的笑了一下:“我有一年多沒有見到陛下了啊。”
皇帝內心深處充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漲漲的,又有些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肺腑裡張牙舞爪,想從喉嚨裡衝出來一樣。
他嘴唇動了一下,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手裡握住的那份聖旨,好像也隨之變得燙手起來。
皇後也沒有催促。
如此靜默了半晌,他乾巴巴的說了一句:“我們的確是很久沒有見過了。”
皇後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仰著頭看他,忽然間舒展神情,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兩行眼淚就默不作聲的流了下來。
皇帝見過很多女人哭。
他也清楚的知道,在後宮,尤其是落在他麵前的眼淚,從來都是作為一種武器存在,而不僅僅是悲傷的造物。
她們哭得多好看,淚珠一滴一滴的,晶瑩剔透,鼻頭微微的一點紅,真可愛,又或者亮晶晶的掛在眼睫上,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而皇後哭起來,其實很醜。
她本就不算是絕代佳人,容貌雖也有些出挑,然而在後宮,也隻能說是中人之姿,長久的幽禁使她憔悴,無望的未來使她蒼白,而現在這種沒有經過雕飾的粗獷的眼淚,更無法在她的形容之上增添些微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