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驟雨卻未停歇,一陣寒風卷著碎雨瑟瑟吹來,惹得瓊華殿外的值守太監連打了幾個噴嚏。
幾個在旁邊候著的小內侍趕緊找人加炭,另有人忙不迭倒了茶來:“石爺,您喝口熱茶暖暖身子,這夜風一起,可容易著涼。”
石庸接到手裡,慢慢的啜了一口,正要說句什麼,忽然間瞥見遠處宮道上有一星光亮閃爍,搖搖曳曳,飛快迫近。
有人來了。
石庸瞧見了,留守的其餘幾個小內侍眼睛也不瞎,隻是外邊雨下得大,夜色且深,相隔這麼一段距離,模模糊糊的,實在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這麼晚了,怎麼還有人過來?
石庸心裡邊暗暗嘀咕,卻想起今兒個晚膳時候,他在娘娘膳桌前侍奉時聽見的話。
陛下今晚往椒房殿去了,這回皇後娘娘的位置怕是真保不住了,娘娘吩咐著叫往家裡傳信兒,看府上夫人什麼時候得了空閒,進宮來尋太後娘娘說話,也幫著敲敲邊鼓。
叫石庸說,娘娘這可真是多此一舉了,若杜皇後當真被廢掉了,除去她之外,還有誰有資格入主椒房殿?
就賢妃那個病歪歪的樣子,也配跟瓊華殿爭後位!
石庸腸子裡邊這些個心思晃了一晃,再去瞧那一點燈光,便離得近了,眯起眼睛來使勁兒瞧,也沒能看個分明。
倒是身邊有個小內侍盯著瞅了許久,忽的驚道:“仿佛是禦前的梁公公?!”
石庸聽得眼皮一跳。
彆看都是內侍,但凡占了“禦前”兩個字的,各宮娘娘見著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下子石庸也不眯著眼等了,趕緊將方才偷懶摘掉的巧士冠戴上係好,又吩咐底下人去燒水備茶,自己撐一把黑傘,殷勤備至的迎了上去。
石庸往前迎,對方往這邊兒跑,等雙方碰上頭之後,石庸確定了——還真是梁公公。
從前他們也不是沒見過,那時候姓梁的多氣派啊,他跟個孫子似的過去問號,人家從鼻子裡往外哼一聲,就算是給你臉了,今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這麼大的雨,連把傘都沒打,隻提著一盞魚油錦糊的燈籠沒命的往這邊兒跑,倒像是後邊有人要追魂索命似的。
瞧這會兒的模樣,活像是隻被淋透了的落湯雞。
梁公公心裡奇怪,嘴上卻不空閒,親熱的叫著人,又吩咐底下人趕緊去備熱水和毛巾:“您先進來暖和暖和,看這冷的,臉兒都白了!”
梁太監這一路奪命狂奔,可不是為熱水和毛巾來的,停下腳之後狠狠喘了幾口氣,便一把鉗住了石庸手臂:“陛下傳召,趕緊去請娘娘起身梳洗,陛下生了大氣,誰要是去的晚了,要在六宮麵前刑杖!”
石庸腦袋裡“嗡”的一聲,人都木了。
梁太監看他這副爛泥糊不上牆的樣子,二話不說就抽過去一個嘴巴,恨鐵不成鋼道:“愣著乾什麼?趕緊去請娘娘起身!要是誤了時辰,誰也擔待不起!陛下連廢位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你還不往心裡去?!”
石庸猛地打個哆嗦,也顧不上同他客氣,撒腿就往瓊華宮內裡跑,唯恐耽誤片刻時辰。
這會兒時間雖然晚了,淑妃也的確歇下了,但她還真沒睡著。
表哥往椒房殿去了,姑母也悄悄告訴她,郎官們已經擬定好了廢後的聖旨,杜若離馬上就要被廢黜,皇後之位就在向她招手,她怎麼可能睡得著?!
這會兒剛一開始鬨騰,淑妃就從床上坐起身了,沒等傳人過來問話,守夜的宮人並她的乳母王媽媽便火急火燎的過來了,一邊給她穿衣著履,一邊急匆匆解釋:“禦前的梁太監來傳旨,陛下詔令六宮往椒房殿去,也不知皇後娘娘到底說了些什麼,陛下生了大氣呢,廢郭容華與林婕妤為庶人,刑杖五十,投入冷宮,令六宮前去觀刑!”
淑妃僅有的那一點睡意立即就煙消雲散了:“什麼?!”
她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兩個賤人,平素可是很得表哥寵愛的,怎麼會——”
郭容華與林婕妤倍蒙聖恩,幾乎與她這個淑妃並駕齊驅,淑妃心裡邊很明白,若非她有太後娘娘這個靠山,與皇帝是姑表親,否則一定是比不過那兩個賤婢的!
可是現在王媽媽告訴她,表哥將那兩個賤婢廢為庶人,還要在六宮麵前刑杖五十?!
淑妃也是掌過宮權的,她很清楚——五十棍打下去,這二人有死無生!
皇後到底說了些什麼,居然能讓表哥如此震怒,對於昔日愛寵如此痛下殺手?
這讓依仗出身在宮中無往而不利的淑妃有些膽寒。
她下意識的加快了穿衣的動作。
“還不止這些呢,”王媽媽動作麻利的幫她係好腰帶:“待會兒到了禦前,您千萬小心著,若是陛下問罪,隻管先認下,千萬彆跟陛下頂著來,最不濟,您還有太後娘娘這個姑母呢!”
淑妃聽得毛骨悚然,又不願相信一向溫柔體貼的表哥會對自己冷臉,強笑著道:“媽媽這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娘娘噯!”王媽媽幫她穿衣時,臉色蒼白,手都是抖的:“梁太監說了,陛下下令廢郭容華和林婕妤為庶人前,先下旨廢掉了您和賢妃娘娘的封號,貶為寶林——整個後宮,哪有位分這麼低的宮嬪啊,這真是半點體麵都不給您留了!後來還是皇後娘娘勸了幾句,搬出太後娘娘來撫慰陛下,聖意方才有所轉圜!”
又補了一句:“陛下將時辰定的死死的,誰要是去的晚了,六宮麵前與郭氏、林氏同罪,娘娘,您敢賭陛下會為您收回成命嗎?”
淑妃聽說皇帝下令賜郭容華與林婕妤五十刑杖之後,便微有唇亡齒寒之感,現下再聽乳母如此言說,但覺脊背生冷,腳下發寒,直到被王媽媽按到梳妝台前,迅速梳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心頭那口涼氣才慢慢的溢了出來。
早有宮人取了大氅送來,淑妃趕忙裹上,登上轎輦,雨夜之中動身往椒房殿去。
人在幽閉的空間中時,往往會模糊時間,夜裡天氣明明是有些涼的,淑妃頭上卻生了汗,不時的掀開轎簾,催促抬轎的內侍:“快些,再快些!”
如此幾次之後,撐著傘緊隨其後的王媽媽不禁寬撫她:“娘娘安心,咱們收拾的快,誤不了的!”
淑妃臉色蒼白,血色淡的幾乎要看不見,她隱約感覺到好像是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變故,但是自己卻好像被堵住耳朵,蒙住雙眼,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
她神情茫然的靠在了轎壁上,彷徨不已。
……
同樣的事情在後宮中不間斷的發生中。
以淑妃的容貌、品階乃至於強硬後台,都為這次的傳召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其餘人聽聞之後的感受可想而知,聞訊之後二話不說,胡亂套上衣服,梳了頭之後就往椒房殿去了。
淑妃自矜身份,乘坐轎輦,品階再低一些的卻沒這個待遇,要麼就是乘坐兩人小轎,要麼就是腿著去——說真的,就現在這個天氣條件,腿著去是最快的交通方式了。
最難的還是一向身嬌體弱的賢妃。
禦前內侍前去傳旨的時候,賢妃已經服過藥睡下了,生生被宮婢喚了起來,緊趕慢趕,厚厚的穿上衣服,乘坐轎輦往椒房殿去。
諸後妃中,賢妃向來最得恩寵,連帶著身邊的婢女也有三分傲氣,此時便嘀咕道:“娘娘本就體弱,何必去趟這趟渾水?差人去向陛下告罪一聲,陛下不會生氣的,您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可不是尋常宮妃!”
賢妃入睡之後被人喚起,此時仍覺頭疼,皇帝突如其來的情緒變故也令她猝不及防,幾番不順之下,素日的溫婉嬌柔消失無蹤,那眸光竟有些陰冷。
她以手掩口,咳了一聲後,慢慢道:“陛下的旨意你都敢當耳旁風,本宮身邊是容不得你這樣心大的人了。”
那宮婢原本是想在主子麵前討個巧的,卻不曾想反倒惹了賢妃厭惡,臉色猛地一白,下意識想要跪下去求情,卻被人堵住嘴帶下去了。
賢妃無心去顧及一個宮人,狐裘裹住身體,覺得周遭那無孔不入的寒氣暫時被削弱,終於深吸口氣,扶著宮人的手登上轎輦:“動作快些,不要誤了時辰。”
……
皇帝天威所在,一聲令下,六宮無敢不從。
近侍們噤若寒蟬的守在大殿兩側,雙眼不受控製的往時計上瞟,這要是有哪位娘娘誤了時辰——看陛下今夜情狀,怕是決計不肯輕輕放過了。
最先來的當然是所居宮闕離椒房殿近的那些宮嬪。
先前這一年多的時間裡,皇後失寵已經是人儘皆知,連帶著椒房殿附近的宮闕也變得晦氣了,有寵的跟皇帝撒嬌,搬去了彆的地方居住,寵愛薄些的給協理後宮的淑妃和賢妃當當舔狗,也搬走了,隻剩下那些既無恩寵,也無家世的宮嬪仍舊住在這裡。
大半夜的她們都睡下了,聽聞皇帝傳召,都忙不迭起身梳洗,撐著傘急匆匆趕到椒房殿,便見殿中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天子近侍於兩側垂手而立,威儀赫赫。
皇帝臉上仿佛氤氳著一團烏雲,神情森冷,眉頭緊皺,不豫之色溢於言表。
皇後跪坐在皇帝身邊,薄紗遮麵,微微垂著頭,一言不發。
最先趕到這兒的宮嬪們麵麵相覷,宛如一群受到驚嚇的麻雀,驚懼之下,竟無人敢上前。
皇帝漠然瞥了一眼,果然都是不得寵的,看著全都很眼生。
他輕咳一聲,低聲對遭受刺激之後變得彪呼呼的皇後道:“陛下,有幾位妹妹過來了。”
皇後回過神來,目光往下邊兒一瞟,臉色微微和煦了幾分:“哦,是你們呐,皇後同朕提過,倒都是安分的,外邊冷,進來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