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太後的耳朵裡。
前去傳訊的內侍低著頭,害怕太後因為承恩公府降爵一事遷怒於他,不曾想到最後太後隻是淡淡一笑,吩咐如常打賞,將他遣了出去。
“皇帝長大了,也能沉得住氣了。”
宮人侍奉著太後點了水煙,她就著窗外的陽光,眯著眼慢慢吸了一口,再緩緩吐了出去,幾瞬之間,殿內便彌漫起一股乳白色的朦朧煙霧。
她的心腹在旁,低聲奉承道:“陛下英明神武,您也能早些寬心,頤養天年呐。”
太後幽幽笑了起來,隨手磕了磕煙袋,語氣中不無欣慰:“皇帝打小就是個急性子,心裡藏不住事,這回倒很克製得住,哀家一早便差人送了各宮安插在宮裡邊的眼線單子過去,他竟也引而不發,直到今天才趁著張侍郎的奏疏發作起來,一舉將膽敢向內宮伸手的臣子鏟除,之後再借著這個引子騰出手來收拾那些個眼線,便是名正言順了,杜家那邊兒更不會發覺異樣……”
心腹跪坐在一側為她捶腿,聽罷免不得順著太後的心意誇幾句當今天子,覷著她心情尚好,小意詢問了句:“那承恩公府那邊兒?”
太後吐出一口煙霧來,懶洋洋道:“哀家體健,皇帝也還年輕,家裡人若真是聰明,就知道往長遠處看,不必計較這一時的得失。皇帝是要做大事的人,哀家怎麼能拖他的後腿?這一回,哀家不僅不會袒護承恩公府,反而要響應皇帝的意思,降旨申斥母家。”
葉家乃是長安大族,太後光嫡親兄弟就有三個,這還不算剩下那些庶出的呢,再加上那些個子侄姻親,完全擔得起一句枝繁葉茂,滿床笏板。
今日清晨家裡邊老少爺們收拾齊整去上朝的時候還好好的,哪知道回來時就變了形容,葉三爺跟兩個侄子挨了廷杖,是被人給抬回來的,脊背上血肉模糊,白布一蓋,眼見著進氣多出氣少了。
剩下幾個齊全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官帽早叫摘了,神色俱是惶惶。
女眷們給嚇得夠嗆,哭的哭,怕的怕,振作些的趕忙打發人去請大夫,等問明白事情之後,承恩公夫人便要按品大妝,入宮給太後娘娘請安,訴說自家遭受的委屈。
陛下也實在太過不近人情了,不看僧麵看佛麵,這可是嫡親的舅家啊!
承恩公夫人那邊兒還沒妝扮完,壽康宮的內侍就到了葉家門上,將幾房人都召集過去,把皇太後的口諭說給他們聽。
“本朝祖訓,內宮不得與外朝私交,什麼時候朝臣也能插手天子的後宮之事了?府上幾位被打得不冤。再則,皇後乃天子之妻,本朝國母,帝後和睦,早誕嫡子,正是天下臣民期盼所在,承恩公府倍蒙國恩,此等大事上卻與天下臣民倍道而行,是何居心?!”
這幾句話說的極重,承恩公府眾人不敢作聲。
那內侍見狀,便和緩了語氣,繼續道:“太後娘娘有一言,令奴婢告知諸位,承恩公府已經出過一位太後,現下宮中也有一位正一品的淑妃,可謂是鮮花錦簇、富貴已極,可正是因此,家裡邊才更應該小心謹慎,忠心事君,做天下人的表率啊,若非如此,她生時不能同陛下敘母子之情,死去也無顏去拜見先帝和列祖列宗……”
承恩公聽到此處,還能再說什麼?
太後秉公行事,約束母家,正是效仿古代賢後所為,他難道還能梗著脖子說不?
當即涕泗橫流,頓首再拜:“臣一時糊塗,令太後蒙羞,也讓陛下為難了!”
其餘幾房見狀,也紛紛做出痛改前非、大徹大悟的樣子來。
少府的人很快來摘了葉家承恩公府的牌匾,葉家一句不該說的都沒說,無期限停了應酬,閉門謝客,在家讀書,被發配走的那幾個也沒敢鬨,家裡邊老子娘淚眼朦朧的收拾了包袱去海南。
此事傳揚出去之後,太後立時變成了古今第一賢後,聲名遠播,承恩公府也成了知錯就改、回頭是岸的典型。
自家子侄做錯了事,被天子下令廷杖,連帶著娘家的爵位都給削了,結果太後娘娘不僅沒有找皇帝一哭二鬨三上吊,而且還調轉槍口申斥承恩公府不得亂法,這不叫深明大義,什麼叫深明大義?
朝堂上被羋秋發作的人不在少數,挨了板子丟了官職,剩下的還給發配到海南去了,他們豈肯善罷甘休,有心聯合起來向皇帝施加一點壓力,沒成想最能影響皇帝的承恩公府居然第一個躺平了?!
喵喵喵?
你們葉家人能有點誌氣嗎?!
居然真就生忍下來了?!
葉家人當然不想忍,但是他們也不敢違逆太後的意思。
更要緊的是,當日太後明麵上使人前來申斥,私底下還是送了話出來——想讓寶瑛做皇後嗎?
想的話,就順著皇帝的心思來,彆跳!
滿朝文武之中,再沒人比葉家更能體會到家族裡出一位皇後所能帶來的好處了,而且在有過一次成功的案例之後,他們理所應當的想複製第二次。
為了以後能得到的更大的利益,暫時忍一忍也沒什麼。
陛下身上也流著一半葉家的血,難道他還能虧待自家不成!
……
根基最深的葉家都躺平了,其餘那些個外戚哪還敢上躥下跳,老老實實的收拾行李,直奔海南島去了。
然而羋秋雷霆之怒未歇,下朝之後,便傳了內侍監來,疾言厲色道:“從前宮中便有許多陰詭之事,朕懶得管,可不代表朕不知道!好啊,朕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倒得寸進尺起來了,要說今日外官上表彈劾皇後的事情上沒有內宮的攛掇,你信嗎?!”
這等大事,內侍監豈敢貿然開口,雙膝跪地,叩頭不止。
羋秋冷冷道:“從前是從前,現在卻得換換天地了,你持朕手令去查,那些外臣安插進來的眼線,各宮給母家傳訊的舌頭,統統抓起來殺了!”
內侍監戰戰兢兢,連聲應是。
羋秋見狀嗤笑一聲:“內侍監,朕也知你往日沒少收六宮的好處,隻是你須得知道,你究竟吃的是哪家飯,什麼時候該伸手,什麼時候不該。這些個糟汙事情,朕心裡自有一杆秤,到底是那些人牽涉其中,朕也有些眉目,最後你辦完事情,朕核查一遍,發現多了什麼人,亦或者少了什麼人,那就用你的腦袋來填上,懂嗎?!滾,辦你的差去!”
內侍監幾乎是屁滾尿流的爬出去的。
……
皇帝打從聽那小太監說了杜若離在朝堂上發飆的事情後,一張臉就陰雲密布,隻是礙於杜若離還沒回來,強忍著不曾發作罷了。
那小太監倒也會看人臉色,雖然奇怪皇後怎麼得陛下看重卻不歡喜,卻也不敢過多久留,又為皇帝續了一次水,便畢恭畢敬的退下了。
皇帝在寢殿裡度秒如年,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時漏——怎麼這麼慢,怎麼這麼慢,為什麼這麼慢!
如此不知枯熬了多久,他終於聽見門外有宮人和內侍的問安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