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太後客氣的請出了宣室殿,這會兒回到椒房殿,那可真是兩眼一抹黑。
在宣室殿的時候,周圍近侍都是他用慣了的,衣食用度也都與從前相仿,身在一個熟悉的環境裡,他饒是彆扭於男女身份的轉換,但舒適度卻沒什麼太大的變化。
然而到了椒房殿……
天可憐見,他總共也沒來過這兒幾次,從前跟杜若離關係尚可的時候,也就是初一、十五到這兒過夜,第二天提上褲子就走,最熟悉的莫過於那張床,哪知道裡邊詳細的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偏偏他此時就被困在椒房殿裡邊了!
跟隨杜若離一起進宮的婢女早就被她打發走了——就算她們在這兒,皇帝也不敢毫無顧忌的用。
那幾個婢女都是跟杜若離一起長大的,朝夕相處十幾年,略微相處一段時間,就能發現殼子裡邊換了人。
杜若離心裡眼裡全都是他,拿到皇帝的殼子後雖然也教訓後妃出過氣,但平心而論,她是沒有奪權登位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的,可此事若是叫杜家知道了,隻怕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想到這兒,皇帝倒有些慶幸了——杜若離遣散陪嫁婢女、斬斷後宮與外朝的消息往來也好,歪打正著,徹底斬斷了杜家得知此事的途徑,使他再無後顧之憂。
杜若離身邊的人沒法用,至於宣室殿的近侍——想都彆想,作為皇後,膽敢從宣室殿搶人,太後一巴掌把你扇的你媽都不認識你!
到最後還是尚宮局那邊兒重新挑選了人手,到椒房殿來侍奉。
宮裡的人最會看風向不過,風往哪邊兒吹,人往哪邊兒倒。
時隔數日,皇帝再度來到椒房殿,便見昔年倍遭冷落的椒房殿早就被人重新布置起來,不過幾日便煥然一新。
入內打眼一瞧,端是富麗堂皇,暖香襲人,一側案桌上整整齊齊的碼著宮裡這些年的賬目和對牌——雨夜罰跪之後的第二日,淑妃、賢妃便打發人送來了。
皇帝隨手拿起一冊翻看幾眼,很快便百無聊賴的擱下了。
淑妃跟賢妃都不是蠢人,不會拿幾本壞賬讓他查的,再則,此時他一意掛懷著宣室殿裡的杜若離,哪有心思關注後宮這些芝麻穀子的小事兒。
皇帝繞著椒房殿轉了一圈兒,對周遭有個大略印象之後,便往寢殿去更衣。
宣室殿的近侍們見帝後修好,有意在他麵前逢迎,日日都取了華服豔飾與他妝扮,皇帝要是個女人也就算了,可他偏生是個男人,雖然用的是杜若離的身體和杜若離的麵孔,但被人按在繡凳上塗脂抹粉也叫他打心眼裡覺得反感。
皇帝隱約記得杜若離剛與自己大婚的那段時間,衫裙隻是尋常剪裁,並不十分華美莊重,發間也少有珠飾,隻是她氣質端凝,上身之後倒也落落大方。
左右不能在宮裡女扮男裝,他倒情願找一身素簡些的衣裙上身。
倭金描蝴蝶圍屏的後邊是一整排的雞翅木雕鳳櫃子,肅穆而氣派,這也是當時杜若離入宮時的陪嫁之一,皇帝沒叫宮人幫忙,自己繞過去開了櫃子翻找。
這邊兒櫃子裡裝的不是,這邊兒也不是,這邊還不是……
皇帝一邊翻找,一邊在心裡嘀咕,就幾件衣服,杜若離你把它們藏哪兒去了?
隨手將櫃門合上,電光火石之間,皇帝忽然想起了一樁幾乎被他遺忘的往事,他身形隨之頓住,一股隱晦而幽微的痛楚猛地向他心房席卷而來。
他怎麼能忘了呢。
杜若離剛入宮的時候,不喜奢侈,衣飾都頗簡樸,而她的這種做派卻與淑妃南轅北轍,相差甚遠。
淑妃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她出身高門,家世顯赫,父母寵愛縱容,宮裡邊還有個做皇後的姑姑,真正是享用過人間富貴,也最愛灼灼豔色、寶石珠玉。<b<div>r/>
那時候他前朝事多,無心關注這些女人們之間的瑣事,隻是在去賢妃宮裡時,聽她提過幾句:“太後娘娘今天訓斥皇後娘娘了呢……為著什麼呀,太後娘娘說,陛下還正年輕,尚無子嗣,後妃們穿得鮮豔些也不出格,指責皇後娘娘沽名釣譽,假意簡樸,實則邀名,所圖甚大。”
彼時皇帝歪在塌上昏昏欲睡,賢妃親昵的依偎在他懷裡,麵容清麗,聲音低柔:“不過臣妾覺得,太後娘娘應該是誤會了,聽說杜太尉府上也是這樣的,潛移默化之下,皇後娘娘效仿高堂行事,也是有的……”
賢妃固然是一片好意,然而皇帝卻沒法不多想,更無法不心生忌憚。
杜若離在宮裡邊沽名釣譽,頂多也就是得個賢後的稱呼,無傷大雅,可杜太尉如此行事,難道不是借此養望,邀買人心?
皇帝心裡存了幾分不快,之後再見到杜若離時,難免便要表露出來。
那時候他究竟對杜若離說了些什麼,現在皇帝已經回憶不起來了,隻是杜若離難過的神情和含在眼眶裡沒有溢出的淚水,隱約在腦海中浮現。
那之後,杜若離仿佛再沒有穿過那樣素簡的衣裙。
她的確更像一位皇後了。
但最初的,最真實的那個杜若離,也的確慢慢被殺死了。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見她難過,心裡還隱隱覺得快意,現在驀然回首,皇帝忽然覺得很羞愧,心臟仿佛是被一隻大手死死地攥住,疼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個鮮活的杜若離,在深宮裡的人慢慢殺死了。
更叫他痛苦的是,直到杜若離死去之後的若乾年,他才愕然聽聞她的死訊。
皇帝想到這裡,忽然間又覺得慶幸。
慶幸他當初即便生了廢後的念頭,也沒有想過賜死杜若離。
如若不然,豈不是要他殺死她兩次嗎?!
皇帝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過去多久,終於茫然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