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皇帝淚流滿麵講自己德薄是在謙虛,哪個人臣若是出聲附和,那就是無父無君,為反賊張目了。
徐太傅剛了一輩子,他是真的嫉惡如仇,其餘幾位大學士自打登上城樓起,就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時聽皇帝如此言說,立即出聲規勸,說幾句天子的好話,又開始大罵承恩公府目無君上、狼子野心,淮南王一係身為高祖之後,卻舉兵謀逆,罪不容誅。
羋秋同他們上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緊接著揮淚斬馬謖——下令南軍擒拿承恩公與淮南王世子,再急詔朝臣往宮中議事,商討如何討伐淮南,應對一乾後續事宜。
他們說話的時候,皇帝就憋著兩汪淚在旁邊等候——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內宮一亂,什麼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
賢妃死了,淑妃死了,太後死了,杜若離中毒昏迷,承恩公府勾結淮南王造反了——
各種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他抬頭往天上一看,隻覺天都是黑的,伸手不辨五指!
杜若離昏迷的這段時間,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賢妃臨終之前交代的事情,救命之恩的真相,他們一起渡過的那些年,還有京中混亂的局勢,隻是現在真的見到了人,反倒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羋秋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便適時的咳嗽了幾聲,徐太傅等人見狀,趕忙催著她往宣室殿去歇息,安養身體為上。
羋秋也不逞強,頷首應下,招招手喚了皇帝過來,叫他陪自己一道往宣室殿去。
皇帝起初見她不理會自己,難免黯然,此時再得了呼喚,屁股後邊兒尾巴都要晃起來了,擠開攙扶著她的一個內侍,自己扶著她上了轎輦。
屁股上坐上去,羋秋就軟倒了。
皇帝嚇了一跳,什麼心思都沒了,趕忙將她扶住,再看她臉色那強擠出來的血色迅速淡去,既是擔憂,又是心疼:“還沒有好徹底是不是?你也是,著人來傳話也是一樣的,何必這樣逞強,非得自己來這一遭!”
羋秋聲音弱得厲害:“我不來,如何安撫人心?到底得叫人親眼見到,才能知道天子尚在。”
皇帝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頓覺一股酸澀湧上心頭,再想起當年之事,饒是覺得有些不是時候,也忍不住問了出來:“那天,我往玉英殿去見文氏,她同我說……”
他沒再說下去,隻是用一種近乎膽怯的目光小心的打量著她此時神情。
羋秋很平靜,語氣仍舊很弱:“她同你說什麼?”
皇帝抿一下嘴唇,方才繼續道:“她說,當年救我的人並不是她,是她貪圖榮華富貴,哄騙於我,奪走了原本屬於你的功勞……”
羋秋說了聲:“噢。”
很平淡的樣子。
“噢”就完了?
你沒什麼話要講嗎?
皇帝深覺滑稽。
那些在血液裡醞釀了許久的情緒忽然失控,他幾乎想要扯住她的衣襟,鼻尖對鼻尖的逼問她——你為什麼不痛罵文希柳的無恥和我的愚蠢?
你應該這麼做的!
文希柳奪走了本該屬於你的榮光,叫你在深宮中數年舉步維艱,幾乎喪命,她就是這樣一個貪慕虛榮的惡毒女人!
而我,蒙受你救命之恩的我,本該對你感恩戴德,我們本該是一對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可是我卻用世間最冷酷的態度對待你,我就是這麼一個糊塗透頂的人!
你為什麼不指責我們?
你完全應該指責我們的!
羋秋似乎察覺到皇帝此時劇烈起伏的心潮,勉強發力轉過臉去看了他一看,淡淡笑了一下:“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撒謊。”
“可是,”她垂下眼睫,神情黯淡,重新將臉轉了回去:“你那麼喜歡她,如果知道當初救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大概也會失望的吧。我左思右想,還是不說了吧。”
皇帝怎麼都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
可也恰恰是這個答案,如同世間最清晰的一麵鏡子,映照出他內心的肮臟與無恥,愚蠢與荒唐!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啊……
短短幾句話,卻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在他心窩裡剜呀剜。
他想要說話的,隻是喉嚨裡那股酸澀滾燙的衝動卻幾乎壓抑不住,他埋臉在她肩頭,許久之後,終於嗚咽出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是世間最蠢的混蛋,我沒有腦子!”
羋秋眼睫低垂,遮住視線,眼眶此時終於流露出幾分濕潤:“你說你會回去找我的,可是,可是我沒有等到你……”
皇帝渾身都在顫抖,一種巨大而不可名狀的悲傷將他籠罩,不知為什麼,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他或許永遠都尋不回從前那個傻氣又鮮活的姑娘了。
這段時間積蓄的悲傷與對於糊塗過往的懊悔在這一刻傾巢而出,他失聲痛哭,不勝悲痛,而羋秋也在這時候無聲的環住了他的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微笑。
……
承恩公沒有過多抵抗,而是選擇了束手就擒,事到如今,他將寶壓在了與皇帝的舅甥之情和他在吳大學士身上留的那一線餘地上。
他也知道這很扯,但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是必然得死了,但葉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再加上姻親故舊,他難道還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一鍋端?
皇帝到底是自己嫡親的外甥,再加上自家已經折了一個淑妃,太後又剛新喪,總還有幾分香火情,他不敢奢求活命,隻希望天子開恩,給葉家留下一絲血脈。
承恩公此時還不知道——乾掉淑妃的可不是皇後,而是皇帝!
這時候最恨他的不是彆人,正是皇帝!
承恩公心裡邊尚且存留有幾分希望,故而不曾抵抗,但是淮南王世子卻不會如此,他知道必死無疑,也知道身邊殘存的士卒也是必死無疑,反正都是死,倒不如豁出命去轟轟烈烈一場!
激戰持續了半個時辰,南軍與禁軍聯同作戰,最終將淮南王世子麾下的士卒清剿乾淨,淮南王世子的首級被斬下,快馬送到軍中,緊接著天子降旨問罪淮南王謀逆,以杜太尉為元帥揮軍南下,要求淮南王剝去親王服製,肉袒謝罪。
真正是圖窮匕見。
事情發展到了這等境地,淮南王自然不會束手就縛,必定同朝廷做過一場、分個高低不可,隻是朝廷畢竟是朝廷,天下人望所在,又有杜太尉親自掛帥,掃平淮南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杜太尉前腳離京,後腳羋秋便令徐太傅清查這場動亂對京中所造成的影響,承恩公與淮南王世子作亂之時,皇城十二門儘數關閉,全力防衛,但京城內各坊市之間的大門和道路卻顧及不得。
民宅既無油水,又沒法在大義名分上對承恩公等人予以襄助,沒有遭受到任何損失,反倒是長安高門大戶方向不一。
有被承恩公府說動倒向淮南王的,有騎牆派左右觀望的,有保全自身、閉門不出的,還有堅決站在天子這一邊,同逆賊劃清界限的,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