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忽然間落了下來,她愴然回神,用帕子擦乾臉上淚痕,近乎麻木的想,早該適應了的。
從小到大,一直不都是這樣嗎。
韓元嘉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悲劇,每當她覺得即將柳暗花,下一刻便會突逢異變,將她心心念念的一切毀於一旦。
她的生母出身微賤,隻是正室夫人房裡的婢女,在嫡母身子不便的時候代她服侍了父親一晚,不曾想珠胎暗結,有了身孕,九月後生下了她。
她雖是庶出,卻也是王府唯一的女兒,又養在正室夫人膝下,很得父親重,可是沒過幾年,嫡母有孕,也誕下了一女兒,父親歡喜不已,為嫡妹取名元望。
嫡母有了親生女兒,沒有多餘的精力撫養她,於是她也跟著回到了姨娘身邊,曾經百般疼愛她的父親,也將一片慈愛之心投注到了生的小女兒身上。
後來她才白,高出身的女兒,最大的作用是作為聯姻的棋子鞏固母家的勢力,而真正結親的時候,到底還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更有分量……
彼時年幼的韓元嘉還不了這道理,隻是卻也無師自通的開始學著討好嫡母,增加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她五歲能背誦《出師表》,八歲時寫的詩便能叫當朝大學士嘖嘖稱奇。
韓元嘉度過了幾年相愜意的童年時光,給姨娘掙到了足夠的體麵,但是伴隨著嫡妹一日日長大,她所取得的成瞬間被襯托的一文不值。
因為嫡妹遠比她聰慧,因為嫡妹琴棋畫上遠比她有天賦,她的出身勝過她,天資勝過她,更彆說那張麵孔,雖然年齡尚小,但也隱約能出長成後傾國傾城的影子……
韓元嘉的痛苦無法外人言說。
她該恨嫡妹的,可是嫡妹又做錯了什麼呢?
平心而論,嫡母待她也不壞。
她不知道該恨誰,但她的確清楚的感知到了痛苦,並且無從逃離。
十四歲那年,她作為一枚可以換取利益的棋子參與了選秀,之後被家族運作,成為端王的側妃。
她知道這無關愛情,隻是一場政治投機,可是她不在乎。
因為那是端王,是她一見傾心的夢裡人,她願意陪著巔峰,亦或在黑暗中永世沉淪。
可叫她難過的是,她作為一枚棋子被送入波雲詭譎的奪嫡之戰中,而嫡妹卻可以同崇國公府的世子定親,她隱約聽聞,那是騎射俱佳、風采斐然的俊朗少年,是無數帝都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韓元嘉委屈,不平,妒忌,但與此同時,她也深知這些情緒無濟於事。
她以定襄王府長女這樣耀眼的身份嫁給端王這樣宮女所出、不受寵的皇子,本身是一場交換,端王的母妃韓家做出了承諾——她是府中僅在王妃之下的第二人,是代替病弱王妃打理內宅一乾事宜的側妃,等到李妃病逝,王妃之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韓元嘉將端王府裡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條,內照拂端王親信家小與一乾妾侍,外侍奉妃母,恪儘孝道,而她的聰慧與精,更使她成了遊離於諸多端王府謀士之外的另一位謀臣,她是端王的左膀右臂。
她的付出得到了結果,先帝臨終前,選定端王繼承大統,她終於熬出頭了。
而纏綿病榻數年的李妃,也終於撒手人寰。
皇後之位正在朝她招手,她的福哥兒會名正言順的成為嫡子,這萬裡江山的未來主人!
定襄王妃與嫡妹一道入宮探望她、屈膝跪拜的時候,韓元嘉心裡是很得意的,她第一次在這兩人麵前如此揚眉吐氣。
她特意吩咐開了庫房,賞賜嫡妹幾件禦賜的珍品,作為嫡妹出嫁的添妝,她刻意加重“賞”這字眼的氣力,儘情的展示自己作為上位的尊貴,那時候她是多麼的神氣啊!
可是登高跌重,命運總不肯善待她,帝往翊坤宮來時,正逢定襄王妃帶著嫡妹離開,遙遙相望,天子一見傾心,她成了所有人眼裡的笑話!
韓元嘉不敢回想那日生的事情,哪怕隻是聽人提起,心臟都會感受到一股針紮錐鑿般的痛楚!
她的皇後之位成了嫡妹的囊中之物,她的福哥兒仍舊是庶子出身,而從出生起便壓在她頭上的嫡妹,仍舊如同陰雲一般籠罩在她的頭頂!
韓元嘉時常在夜裡咳嗽,幾度嘔出血來——因為真的太痛苦了,她痛得想要瘋!
……
武則天乘坐轎輦,順風順水的了翊坤宮。
八麵玲瓏的韓元嘉,滴水不露的韓元嘉,五歲能背誦《出師表》、八歲能吟詩的韓元嘉……
她是不會叫外人出自己的狼狽的。
嫡妹已經被冊封為皇後,韓元嘉禮節周到的迎出去,膝蓋彎下去的時候,她聽見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心咯咯作響。
然而她還是笑著說:“妾身給皇後娘娘請安,願殿下長樂未央,福壽無極。”
武則天虛虛伸手扶她:“姐姐請起。”
姐妹倆一前一後了寢殿,武則天便將身上大氅解下,遞給隨從入宮的婢女:“都退下吧,我姐妹倆說幾句貼心話。”
定襄王府的婢女應而去,翊坤宮的宮人卻有些遲疑,下意識去韓元嘉,而後笑意淺淡從容,擺擺手道:“皇後是六宮之主,難道還使喚不動你嗎?”
翊坤宮的宮人遂行禮退下,關緊扉。
韓元嘉暗吸口氣,笑容無懈可擊:“妹妹是為了聖上降下的聖旨宮來的嗎?其姐姐並沒有生氣……”
武則天注視著她,開見山道:“很恨我吧?”
韓元嘉臉色不變,搖頭失笑:“妹妹想多了……”
武則天恍若未聞,隻繼續道:“你不該恨我。”
繼而她反問道:“你有什麼理要恨我?”
韓元嘉神情微動,臉上淺淡的笑容慢慢斂起。
她著麵前這張鮮妍絕世的麵孔,不再言語。
武則天仍舊注視著她,站起身來,與她相而立:“姐姐,是我要搶你的皇後之位嗎?是我讓你如此深陷在痛苦和難堪之中的嗎?你是棋子,要為家族謀取利益,我也是棋子,同樣受製於人,要為家族謀取利益,你為什麼要恨同為棋子的我,卻不去恨擺布你命運的人呢?”
韓元嘉心頭猛地一震,臉色終於生了一絲變化:“妹妹……”
“我很高興,姐姐還能聽去我的話。”
武則天握住她的手,柔道:“我都是定襄王府的女兒,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我不是敵人,而是先天的同盟。”
韓元嘉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樣,難以置信的著她,她臉上熊熊燃燒的欲望,也她眉宇間跳躍著的野心。
韓元嘉為之所攝,膽戰心驚,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而武則天仍舊握著她的手,前一步,再度靠近她:“姐姐跟端王也好,我跟帝也罷,這之間從來都沒有愛情,隻有血淋淋的利益與算計。”
“端王作為一不受寵的皇子存在時,的分量,並不足以叫定襄王府傾儘一切去下注,所以姐姐成了的側妃,而我則被許給同樣執掌兵權的崇國公府。”
“隻是風水輪流轉,當端王成為帝的時候,姐姐的存在也不足以代表整定襄王府,所以定襄王府需要遞上去一枚更有分量的棋子去平衡這盤棋,然後我成了皇後。”
她說話的語氣又輕又柔,恍若春風,然而韓元嘉卻被這溫柔至極的言辭刺得遍體鱗傷,惶然變色:“你——”
武則天笑微微的注視著她:“姐姐,你是多麼聰的女子啊,怎麼身在局中的時候,反而當局迷?姐姐是棋子,妹妹是稍稍比你矜貴一線的棋子,誰比誰高貴?你又何必怨恨我?”
頭腦中有扇大轟然打開,震得韓元嘉腦海轟鳴。
她下意識想要反駁,然而慎重思慮之後,卻近乎悲哀的現嫡妹所說的其正是真相!
“姐姐,你感覺到了嗎?我的手是熱的,我的心臟會跳動,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工具,也不是棋子!”
武則天手上用力,兩隻纖細柔膩的手掌交握一處,眸光淩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應該自相殘殺,而應該聯起手來,掀翻這盤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才不枉活這一世!”
韓元嘉心臟咚咚咚跳的飛快,呼吸不自主的隨之加快。
而武則天在此時笑了一笑,輕問她:“姐姐,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