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1 / 2)

童子牽著藥人引燈在畔,三人結伴而行,不多時便步入了一座梅園。

眼下正是梅開時候,隻見萬樹香雪,伴風飄零,重重梅枝後正有一間燈火通明的單簷歇山頂精舍,舍牆上四麵窗軒大開,各懸著一麵細竹簾子,隱隱可以望見簾後人影晃動。

走到近處,隻見廊簷下垂首立著幾個綠衣婢子,並幾個白衣繡火焰的教眾,見到向經綸後紛紛行禮不提。聽到響動,屋裡人闊步掀簾而出,正是多寶獅王晁禪。他與向經綸二人目光照見,當先笑道:“教主來得正好。韓左使並寶樹王等幾位兄弟也在,正有事來稟告。”他說罷,先回手替向經綸挑了竹簾子,“教主請。”

向經綸聞聲笑了笑,這回並未禮讓曾九,而是當先為首地跨進了花廳中。曾九曼步其後,隻覺屋裡一陣暖氣撲人,仿佛燒了地龍,便抬手將貂裘解了開,隨手遞給身畔服侍的婢子。再一抬首顧盼,便見幾個衣著各異地男子自裡間湧出,前後參差道:“見過教主。”

他幾個仿佛不意向經綸身後跟著一個絕美少女,初逢乍見之下,不由齊齊一怔。當間一個灰衣蓄須、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朝向經綸問道:“原來教主有客招待,咱們倒來得不是時候。”

向經綸回首一望,見曾九已極自覺地挨偎到自己身畔來,不由一笑,複向那男子道:“這位客人姓曾,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她早先與焦旗使有了一場誤會,後受我相請來光明頂做客,與本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曾九聞言半嗔半笑道:“我可不是甚麼小朋友。你沒聽見我這幾個奴婢口口聲聲叫我姥姥麼?”

她搶了那中年男子的話頭,卻見他兩目神采照人地望來一眼,目光恰如冷電清霜,頗有幾分威儀攝人。但他人卻哈哈一笑,道:“既然是誤會,那不提也罷。曾姑娘活潑可愛,說話也是俏皮有趣得很。”

向經綸麵含笑意微一頷首,征詢道:“韓左使可有甚麼要事?”

曾九目光在那男人臉上流轉一圈,心道原來這便是向經綸所言明教武功第一人韓康。

韓康點了點頭,沉聲道:“不錯。”他看了一眼曾九,竟沒有避諱,而是直言道,“咱們早先在鳳陽府設下分壇多處,如今聲勢頗壯大了幾分。今歲旱災雖不重,但糧收還是慘淡,很有些莊戶人家日子捱到過不下去。非獨鳳陽艱難,近來鴿報裡如此情形甚多,粗粗數來足有十餘處分壇都是這般光景。”他兩手抱拳,語氣極誠懇道,“依屬下之淺見——”

向經綸忽而道:“左使,此事不急於一時。何必讓客人久待?”他捂住帕子咳了兩聲,淡淡和聲道,“那些信件我都已看了,咱們明日再談也不遲。”

韓康話聲一頓,半晌微笑歎道:“罷了,改日再談,確也不遲。”

他正自默然,身旁並立的一個寬袍寶帽的老人忽而張口說:“既然教主與佳人有約,咱們不便打擾雅興,不如告辭罷。”他生得高鼻深目,神態冰冷,卻是一個西域人。

向經綸聽了這不算客氣的話,臉上卻無一絲不悅之色,神容照舊的征詢道:“諸位叔伯兄弟各個都是聖教股肱,平日百忙纏身,總是不得清閒。今日難得聚得齊了,不若一並飲宴,大家儘興談笑,豈不快哉?”

那西域老頭閉口不言,韓康便露出歡欣色來,道:“教主相請,卻之不恭。”

向經綸笑道:“善!”說罷,先吩咐下人去延請光明右使並其餘法王等人,又側身向曾九娓娓介紹道,“曾姑娘,眼前這幾位分彆是敝教光明左使韓康韓先生,大俱明王波塞妥思,厚土旗掌旗使廖津明廖大哥。”曾九聽他又一一介紹了數人,聽名頭仿佛在明教地位都不低。

待曾九與幾人互相認得,他才沉聲道:“他們俱是在下的叔伯長輩或手足兄弟。在下弱冠之齡繼位教主,常終日惶恐不勝。數年以來,若非仰賴他們儘心扶持,我這個教主必定萬難服眾,更遑論將教中事務一一料理得清楚明白了。這一番深情厚誼,在下每每想起,心中都極是感激不儘。”

他說到此處,言語中自有一絲真情流露,偌大花廳之中眾人神色各異,或有動容,竟齊齊寂聲了片刻。末了還是韓康率先拱手道:“教主言重,屬下愧不敢當。”

他一開口,大家夥兒才回過神來,又紛紛如此言說一回。

曾九目光一瞥,笑吟吟道:“向教主,我可真羨慕你,有這麼許多臂助。你運氣當真不錯。”

向經綸亦笑道:“不忙閒話。諸位,請一並入內就坐。”

眾人圍坐用些瓜果點心,不多時肴饌儘上,隻酒水便足有七八樣之多,俱是難得佳釀。隔簾又有婢子手扶曲弦,清音迂回彈唱,詞樂呢喃間,林中梅雪簌簌,暗香浮動,真有不儘風流雅意。

上了席麵,明教眾人便放開手腳,不談正事,單取些江湖軼聞、武功道理、名人勝景來評點取樂。酒酣之際,韓康頗通樂理,忽而以箸擊碟,和弦聲高唱道:“休臥元龍百尺樓!眼高照破古今愁。若不擎天為八柱,且學鴟夷,歸泛五湖舟。萬裡西南天一角,騎氣乘風,也作等閒遊。莫道玉關人老矣,壯誌淩雲,依舊不驚秋!”高歌罷,隻見其神采飛揚,顧盼矯雄,仿佛猶不儘意。

曾九飲了一口杯中碧酒,以袖遮唇之際,抬眸瞥了一眼向經綸。隻見他容笑微醺,兩袖垂垂似紫雲,一肘斜靠在圈椅扶手上,另一手則輕輕搭在桌邊,指尖輕點,亦在打著拍子。待歌聲歇,他微不可查地輕歎了一聲,甚麼話也沒說。

歎罷,又若有所覺,目光一動隔桌投注而來。

二人彼此凝視片刻,觥籌交錯聲中,向經綸忽而微微一眨眼。他麵色未變,可不知怎麼,曾九心裡卻覺得他已笑了。這般一想,她亦睫毛扇動,兩眼秋水輕輕一眨。

一陣風送梅雪,琴鳴恰如急湍爭流。

顫顫弦音中,向經綸舉起手畔半盞殘酒,向她略作致意,緩緩一飲而儘。他病體不如人意,性情亦不貪酒,此杯飲罷,終此一席也未再添。

此時夜色漸深,婢子弦曲一轉,又作清幽婉轉調。韓康豪興漸歇,忽憶起曾九席間憊懶,不過偶爾與教主低聲談笑兩句,忽而張口親切問道:“適才聽辛兄弟說,曾姑娘藥毒造詣高超非凡,想必師出名門,或是家學淵源罷?”

曾九心中微微一動,卻矢口否認道:“教韓左使看笑話了。其實我初出茅廬,豈有這麼大本事,不過是婆婆怕我吃虧,給我捎帶了許多好定西罷了。”說話間,又盈盈望向辛英,柔聲歉然道,“辛伯伯,我這個人給家裡嬌慣壞啦,時常由著性子混說賴話,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您千萬彆記掛在心裡。待焦大哥醒了,我也定會好言好語給他賠不是的。”

辛英舉杯一滯,望見燈下她月眉雲鬢,楚楚照人,火氣也散個七七八八,心道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罷了,我與她有甚麼好置氣,便嘴唇一動道:“曾姑娘客氣了。”又忍不住問道,“姑娘家中長輩怎麼稱呼?”

曾九嫣然一笑,推諉道:“婆婆不許我同彆人說起她的姓名蹤跡。”

要說世事總這般奇怪。她說了真話,慣沒人肯信的;扯個謊來,眾人卻不生疑。

當下韓康笑道:“果然江湖之中,自有隱士高人。”這話題揭過,兩下裡賓主儘歡,又複談笑幾回,這宴席也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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