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叁拾(2 / 2)

辛英愈發不耐煩,垂頭看書道:“我知道得多了!你才認得他幾天?”

曾九聞言心中好笑,卻假作俏臉一寒,亦垂下頭來看書。隻是定睛一瞧,便見這一頁上的藥方,叫人用墨汁塗得斑斑點點,仿佛著意掩去一些字一般。曾九目光掠過方子,恰巧識得,便與記憶兩相對照。發覺給墨汁塗去的隻有反複出現的三個字,正是“白英”的“白”字,“女貞子”的“貞”字,以及“鬆節”的“鬆”字。

她不動聲色,又將這本醫經朝後翻,不多時翻完一本,發覺凡有藥材名兒含這幾字的,俱都被墨汁塗去了。正此時,辛英見她胡亂翻書,便趕人道:“快彆再這煩我了。”

曾九便站起身,悠悠道:“有甚麼了不起。我找向教主去。”

辛英道:“你也彆去煩他了。他已經夠煩的了。”

曾九卻不理他,出了院子徑直往向經綸那兒去。尋常這時候他不是處理教務,便是寫字讀書,尋到書房去準錯不了。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一看,隻見廊下正垂首站著兩婢子,兩護衛。她來得慣了,向經綸從不趕人,是以四人見她也不阻攔,任她掀開厚緞簾子走了進去。

向經綸一道雪青瘦影靜立案旁,麵前正攤開著雪白一大張宣紙。

曾九見他麵色沉肅,眉峰高挑而兩目寒湛,神情大不同,整個人仿若古豪俠肋下青劍,刹那間便要龍吟出鞘,不由一時默默不語,靜靜站在了簾畔。

向經綸旁若無人的默默望紙,片刻後右手撈過案上一隻筆,草草一蘸焦墨,忽而腕隨心動,筆走龍蛇,力透紙背般揮毫紙上寫罷一字。一字寫完,筆勢不斷又生一字,如此連綿不絕,竟似寒江乍瀉,出峽奔流。

曾九緩緩走上前去,隻見他桌上湯藥未飲,信件淩亂,靠牆一側橫臥著一隻紫檀劍匣,她從未見過。再看他紙上字跡,起處焦黑煞煞,如天雷暴雨叱吒,愈往下行,墨漸不足,有勾折抹轉處,仿佛崩山裂壑,又如斷劍折鉤,及至收尾,餘墨似有如無,皆化作一片蕭蕭細雨,瑟瑟水痕。

她識得這是一闕水龍吟,便輕聲念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裡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係斜陽纜?”

曾九念罷,見詩中揮劍北進之高概雄思、壯誌難酬之彷徨悲歎,竟與向經綸所思所望如出一轍,不由以為是他所作,便微微一歎道:“好詞。”

向經綸拋筆在側,仿佛知她心思,長舒一口氣道:“此詞非我所作。”說罷,他目光流連紙上片刻,忽而喚人道,“把這拿去燒了罷。”

婢子上前將宣紙卷起,忽露出案上半張信箋。曾九一瞥之下,看個七七八八,正是分壇屬下傳來信報。隻見上麵依稀說得是甚麼彈劾、革職,歸隱雲雲。她看得一半,便微笑道:“那倒奇了,這人仿佛特地為你作了一闕似的。”

向經綸一紙寫罷,情緒已然歸於平靜,聞言微嘲道:“他哪裡是為我寫,是為自己寫。”默然片刻,又忽而淡淡道,“我知稼軒公之恨也!”

二人並肩而立。向經綸靜靜望著紙上詞句,曾九則仰起頭來望他麵容。

望著望著,她忽而心想,他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隻怕是向來自知時日無長,是以才同四十多歲的老頭子一般,生出了如此壯誌不酬、卻時難我待的心思。

她早先六七十年間,多是瞧見誰英俊動人,便談笑調情幾句,一言不合稍覺無聊,便即拋在腦後;還未曾遇到這般一種可愛人,抑或未曾打心眼裡覺得誰有他這般可愛。一時忽而不著調地想道:“我怕是有些喜歡他。”又悠悠然尋思,“那麼我更歡喜他中意我貌美如花、聰明絕頂,還是不歡喜他這樣兒?”竟絲毫沒去想人家不中意她又當怎辦。

半晌,向經綸緩緩將信件折起封好,側首向她微微一笑,觀其神色,仿佛已然不縈於懷。

曾九便也注視著他,溫柔一笑。

向經綸轉向桌側劍匣望去,沉吟片刻後,向人吩咐道:“去請嚴副旗使來。”

曾九問:“這裡是甚麼好劍?難不成正是龍泉抑或太阿?”

向經綸知她故意逗趣,不由笑道:“鬥牛光焰,見淵成龍,豈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藏於匣中的?”又開匣一撫長劍劍身,道,“但此劍也非尋常,是我父親自一位抗金義士手中所得。不敢說切金斷玉,吹毛短發總歸有了。”

曾九垂頭一望,隻見那不過一柄舊劍。寒光秋水不現人前,正收斂在綠鯊皮劍鞘中。向經綸手指在那劍鞘上輕輕一蹭,便即放開,並未將這柄難得寶劍抽出一觀。

噠地一聲闔上劍匣,他道:“寶劍應當贈英雄。白白放在我這反倒埋沒了它。”

曾九與他相識至今,還未曾見他用過武功,便笑道:“向教主,適才辛散人又將你沒口子的誇了一通,可我究竟也不知你武功如何。不知你肯不肯賞臉與我切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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