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恨道:“我隻是試探而已。如果你真的認為一個煮酒燒茶的仆童卑賤可憐,我也沒有什麼損失,隻會感到有些失望。”
曾九淡淡道:“好。我懂了。可你既不是仆童,那些瘡疤又是怎麼來的?”
楊恨沉默半晌,道:“你以為是邵空予在虐待我?”他不等曾九回話,兀自搖了搖頭道,“師父對我不錯。這些瘡疤,是我自己燙出來的。我早就和你說過,疼痛是最容易讓人記住的,每當我練劍出錯,我就用火鉗燙自己一下,這樣下次想起這種痛苦,就不會再犯!”
曾九不由微微一怔,問道:“你用劍?”
楊恨又道:“我也同你說過,一個劍師總會有幾分本事護身。隻是師傅醉心鑄劍,劍法並不高超罷了。”
曾九問:“可這又有甚麼卑賤可憐之處?”
楊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想看看我的劍法麼?”
他忽然拾起地上一棵斷枝,屏氣凝神地演練了一套劍法。曾九才看了五六招,便知道這實在一套不入流的劍法,而楊恨雖然使得很認真,但與這劍法搭配,卻說不出的違和彆扭。
他很快使完了整套劍法,淡淡道:“你覺得怎麼樣?”
曾九道:“你的劍招很標準。”
楊恨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因為我心裡清楚得很。”他忽而微微一笑,這還是曾九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微笑,“這是師父教給我的第一套劍法,這套劍法我已足足練了三萬多遍。”
曾九不再說話。
她已經明白了楊恨的意思。
一個被人欺壓的仆童,若專注鑄劍,或許遲早還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但一個根本不是用劍材料的人,花了數年心血學劍,為此不惜自殘用功,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連一套三流劍法都練不好,這便與前者決然不同了——
因為後者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名劍客,不論他付出怎樣的代價。
楊恨將手中的斷枝輕輕拋落,道:“你還有什麼要問我?”
曾九問:“你既不愛鑄劍,又使不好劍法,是不是?”
楊恨道:“是。”
曾九道:“那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去學彆的武功?”
楊恨道:“因為邵空予是我的師父。我既然認了他做師父,這一生他都是我的師父,我絕不會再向任何人學藝,哪怕他已經不在了,這件事也不會改變。”
曾九並沒把這句話當回事,聞言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劍客要收你為徒,你也不同意?”
楊恨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
他並沒有因為曾九意味不明的微笑而動怒,隻緩緩道:“我雖然騙過你,但我認定的道理,從沒有人能改變,我承諾過的事,也一定會辦到。”
曾九的笑意微微一收,有些滿足的歎了口氣道:“所以你騙我邵空予不製暗器,藍大先生是他的朋友,隻是因為你明白邵空予身患癲癇,必定不會答應我。而這個理由他卻絕不肯讓外人知道,你怕我一時惱火,反而起了禍端,是不是?”
楊恨道:“他確實從不製暗器。我不肯帶你來,自然還因為你來了,我騙你的話就不攻自破了。”
話說到此處,曾九已沒甚麼其他想知道的了。
她靜靜地站在山風中,半晌輕柔道:“我本以為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本應該互相信任,而不是這樣猜忌欺瞞。”
楊恨卻忽而冷冷道:“你說得對,但又錯了。朋友確實該彼此信任,互不欺瞞,但我沒有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他狹長的眼睛藏在陰影般的睫羽下,像黑暗中兩孔陷人的沼澤,翻滾著複雜晦澀的光芒,“我從來也不想成為你的朋友。”
他想成為曾九的什麼人,曾九早就已經知道了。
所以她凝視他片刻,倏而微微一笑道:“對不起,剛才我也騙了你。”
她不疾不徐地柔聲說:“我也從沒把你當做我的朋友。你對我而言,同這峰頂上的一根枯枝,一陣山風一樣,根本什麼都不算。”
楊恨閉上了眼睛。
他渾身發抖,雙手握得青筋暴起,不敢再看曾九一眼。
曾九打量著這個陰狠固執、沉默孤僻的少年,緩緩道:“你瞧,你騙了我,我並不放在心上。但我騙你卻不一樣。將來若有我這樣的女人騙你,你會被騙得死無葬身之地。”她失去了興趣,終於輕盈地走過他身畔,“我不會再去湖邊了。”
楊恨忽而在她身後嘶啞道:“我會找到你的。”
曾九腳步微頓,回眸奇道:“你還找我乾什麼?”
楊恨道:“因為我要娶你。”
曾九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楊恨倏而轉身,目光熾熱偏執到可怕地盯住曾九:“當我再找到你的時候,我想要你明白,我同這峰頂上的枯枝山風絕不相同,我想要娶你,就一定會娶到。”
曾九啼笑皆非,道:“先做個天下第一,再說這話不遲。”
說罷,她再不回頭,兀自沿小徑下山而去。
而楊恨遠遠望著她,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背影,才回到草屋之中,送走了藍一塵。
待他獨自一人將邵空予的屍身掩埋,夕陽早已落山,但他既不疲憊,也不饑餓,便如行屍走肉般回到了師父生前的房間之中,緩緩在床頭摸索了片刻,翻出了一本書頁泛黃的殘書。
這本殘書是邵空予用一柄薄如蟬翼的刀換來的。
它本是一本極高明的劍譜,但可惜所有招式都殘缺不全,隻剩下半招,因此根本沒人能練成。
楊恨默默地翻看了半晌,忽而抬首向桌上望去——
桌上放著一柄長鉤。
最後一絲晦暗的霞暈中,這柄似劍非劍的殘鉤上正流淌著血一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