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鎮冥關(十) 魔修曲硯濃是個有血有肉……(1 / 2)

“仙君, 真的不判戚楓犯規嗎?”鎮冥關中宮裡,淳於純欲言又止,“為了一場比試就破壞鎮冥關, 似乎有些勝之不武。”

方才戚楓對艮宮出手時,周天寶鑒無法映照分明, 但淳於純身處中宮,能看得一清一楚,可她壓根就沒想到艮宮會崩裂!以戚楓不到金丹的實力,就算是儘全力攻擊鎮石, 最多也隻能一枚一枚地破壞,哪來的本事致使艮宮出現裂口?

等到鎮石接連碎裂,丈的裂口轟然崩開, 淳於純目瞪口呆, 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幸好當初定下鎮冥關做比試場地的人是仙君本人,而不是滄海閣,否則無論鎮冥關崩裂的根由應當歸咎於誰,最後都將是她這個坐鎮中宮主持的元嬰裁奪官背黑鍋。

要不是淳於純在中宮收到了曲仙君的神識傳音,隻怕當場就要衝到艮宮裡去拿下戚楓了, 就算她沒本事修複鎮冥關,總能將罪魁禍首拿下吧?

就算是此刻, 得到仙君授意後繼續播報鎮石替換數,淳於純仍是如鯁在喉:那可是鎮冥關,是青穹屏障的第一天關啊!

這五域中的修士,誰不深深自心底依賴、維護青穹屏障呢?

這次艮宮崩裂絕對暗含蹊蹺, 滄海閣多年來一直負責維護青穹屏障,絕對逃不掉責任,淳於純是滄海閣請來的裁奪官, 卻也是山海域的元嬰修士。

“仙君,我隱約記得之前聽人提起過,原先鎮冥關所用的鎮石都是望舒域殽山所產,但是一十年前,戚長羽提出,鎮石價格高昂,年年上漲,長此以往,山海域的財富都將流入望舒域,不如改為開采山海域的效山鎮石礦。”淳於純猶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低聲說道,“自那之後,鎮冥關就換上了效山鎮石。”

淳於純是個超然物外的元嬰大修士,卻也是個山海域人,生於斯長於斯,她從小聽著“山海域是五域最繁盛的界域、曲仙君是天下最強的強者”長大,對山海域的認同是刻在骨子裡的,雖然對其他四域沒什麼偏見和敵意,卻也有種“外人”感。

當初聽戚長羽說,倘若一直購置望舒域的高價鎮石,山海域修士多年的財富和努力隻怕都要為他人做嫁衣,淳於純也本能地對這種未來感到排斥,即使能猜到戚長羽在此舉中一定有利可圖,也仍然認為,既然這筆錢總歸要花,那麼讓山海域修士賺了也不錯。

就連淳於純自己當初都這麼想,更不用說滄海閣的那些修士了——可淳於純從沒想過,換了鎮石之後,鎮冥關居然會有當眾崩裂的一天!

滄海閣怎麼敢的啊?

曲硯濃一直凝立在浩蕩天門下。

自她現身於中宮後,她就一直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微微仰起頭,打量著這座由她一手築成的天門。

無論淳於純問了什麼、訴說了什麼,她都神色淡淡的,出神地凝視門梁上的金粉,一言不發。

直到淳於純說儘了自己想說的話,不得不停頓下來,讓空曠的中宮陷入讓人不安的沉寂,曲硯濃才像是自言自語般問了一聲,“一個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相信的人,怎麼才能讓他感到折磨呢?”

淳於純一開始沒聽清,等到凝神聽完,又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她明明在和仙君說鎮冥關和滄海閣的事,怎麼仙君卻忽然問起怎麼折磨人了?

這根本搭不上邊啊!

“仙君是想問戚長羽?”淳於純謹慎地忖度著,感覺這是最可能的答案,也許仙君是在琢磨怎麼懲罰戚長羽,“若是想要懲罰戚長羽,倒也很簡單,他這人可算不上無欲無求,隻要奪走他的閣主職位,罰他一大筆清靜鈔,然後廢去他一兩層修為,就足夠他痛苦了。”

曲硯濃回過頭看向淳於純。

“不一樣。”她好似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遺憾地搖了搖頭,“戚長羽太正常了。”

淳於純差點破功:戚長羽主張更換的鎮石有那麼大貓膩,在他掌控下的滄海閣釀成了這樣的大禍,將滄海閣千年名譽毀於一旦,居然還叫正常?

既不是戚長羽,而且比戚長羽還“不正常”,仙君這到底是想折磨誰啊?

……不是,現在是該討論這種無關人士的時候嗎?

難道在曲仙君的眼中,崩裂陷落的鎮冥關、屍位素餐的戚長羽、藏汙納垢的滄海閣,甚至還沒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非正常人”重要嗎?

曲硯濃自顧自陷入漫長的沉思。

戚長羽和檀問樞有幾分相像,都是那種極度看重利益、不擇手段的人,為了獲取利益,他們能做出旁人難以想象的事。如果能獲得利益,他們不在乎道德,沒有底線,也不太看重尊嚴。

可戚長羽這個“不擇手段”,和檀問樞比起來,那就實在小巫見大巫了。

如果說曲硯濃這個昔日的魔門第一天才是家族被滅門、迫不得已成了魔修,那麼碧峽魔君檀問樞的經曆聽起來就勵誌從容得多了:檀問樞最初是個仙修,親手血洗了自己的家族,主動轉投魔門。

就因為這宿命般的過往,檀問樞當年總是很有興致地逗她:“瀲瀲,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都是我親手滅門的,怎麼會這麼巧?看來咱們師徒倆當真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你說是不是?”

曲硯濃的回應是抄起他桌上的鎮紙,砸破了檀問樞的額頭。

檀問樞意外極了。

曲硯濃當時才十四五歲,剛剛築基,當然沒本事傷到他,但檀問樞並沒有躲,隻是訝然地看著她拿著他的鎮紙,神色冷淡而煩躁,一把砸在他腦門上。

他那時大約是很驚訝的,根本沒想到以她和他之間猶如天塹的修為差距,她居然連一句調侃也聽不得,敢於對一個凶名在外的化神魔君砸出鎮紙。

那悍然一擲中,究竟有沒有考慮過,檀問樞若是發怒,隻需一個心念就能讓她死得不能更慘?

但檀問樞確實沒有發怒,也沒有殺她,隻是愣愣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倏忽間發了一聲笑,越笑越樂,最後一個人坐在那裡樂不可支,笑得暢然開懷。

等他好不容易笑完了,額角的傷口已然愈合,隻剩下一點殷紅的血,被他隨手抹掉了,歎口氣,“我實在是太慣著你了,看你這個臭脾氣,除了我,還有誰家能受得了?”

其實檀問樞說的也是實話,魔門的師徒關係和仙域截然不同,並非以延續師門傳承為目的,更多的是一種聚斂勢力的手段,魔修並不在意自身的絕學被誰繼承發揚,也根本不需要建立傳承多年的大宗門。

魔修收徒,往往隻是需要一些趁手好用的下屬,因此魔修的師徒之間尊卑明顯,像曲硯濃這樣敢於拿鎮紙砸破師尊的徒弟,放在彆家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檀問樞若對外說自己寵愛徒弟,至少在魔域是不會有人反駁的。

不過也就是這個魔修中萬裡挑一的好師尊,一邊歎著氣,一邊伸出手,笑意溫文,一下一下捏碎了她的手骨。

那次僭越犯上,讓她足足休養了三個月才把傷養好。

“你看你,乾嘛總是和他鬥勁呢?”碧峽有個為人低調內斂的盧師姐,在那裡待了很久,親眼見證曲硯濃三四歲時被帶到碧峽、成為魔君的嫡傳弟子,對她有一點照拂,在她頂撞檀問樞受罰後幫她治了一回傷,勸她,“他就是那麼個惡劣的脾氣,最是心狠手辣的人,親手弑父弑母,拿滿門同族的命練功,惹他做什麼呢?”

盧師姐給她換好藥,難得很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低聲說,“就算你恨他,也彆吃眼前虧啊,你傻啊?當初檀問樞剛來碧峽的時候,不也對老魔君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嗎?後來檀問樞殺老魔君的手段你也看到了,忍一時之氣又怎麼樣呢?”

曲硯濃安靜地盤著腿坐在床沿邊,看盧師姐給她把傷口包紮得像個白粽子,等盧師姐鬆開手,站起身來看她的時候,才硬梆梆地開口,“我的脾氣也很壞,我可以比他更狠更瘋,憑什麼要我忍著,他要麼殺了我,要麼就忍著我。”

盧師姐啼笑皆非,她一個築基小弟子,有什麼資格叫檀問樞忍著?

無非就是太委屈了,破罐子破摔了。

“孩子話。”盧師姐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卻也沒再說下去。

曲硯濃的眼眶卻倏然紅了。

“我根本沒惹他,是他非要來惹我!”她硬聲說,“他最好是直接把我殺了,否則不管他怎麼折磨我,我永遠也不會認輸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他死在我的手裡。”

盧師姐沒說話,隻是歎息地伸出手,點了點她的額頭。

可也就是這樣悉心給她包紮傷口的盧師姐,一個月後給她端來了一碗摻著劇毒的藥湯,親手握著一隻白瓷湯匙,一口一口地給她喂了下去。

“我給她的毒。”檀問樞和易地微笑著,“我答應她,隻要她給你喂下去,我就賜予她能使人接連突破層修為的默穰丹,於是她就答應了。”

“你還不知道吧?她也是自願成為魔修的,當初剛來碧峽的時候,也是很有名氣的魔修。她對你很好吧?因為她有一個女兒,後來她和金鵬殿的人結了仇,那人把她女兒弄死了。大概是看到你,也想起她女兒了吧。”

檀問樞總是想看她哭的,他好像永遠在等她情緒崩潰的一天,那天他微笑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恨之入骨地發瘋,暴跳如雷般發脾氣。

但曲硯濃沒有發脾氣。

她頰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唇色也發白,因傷重和中毒而愈發清減,立在那裡身形單薄如紙,好似風一吹就能飛遠,但她背脊挺得筆直,神情也沒一點波動,隻是緊緊地抿著唇。

“說完了?”她聽完,語氣僵冷地反問,“沒彆的事我就走了。”

檀問樞相當驚詫:“走?”

曲硯濃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大步流星,語調硬梆梆,“托您的福,回去養傷。”

檀問樞大約很想攔住她,讓她說個明白,但坐在那裡,到最後也沒叫住她。

歸根結底,他不相信她真如表麵那般無動於衷,他一直等著她忍不住來尋他問一個理由——人總是不會甘心的,即使被背叛了也總是執著於問一個“為什麼”,他不相信她能免俗。

但曲硯濃就是沒有問過,往後一天天、一年年,她一句也不問。

“如果我見到她,我會親手殺了她。”她冷冰冰地說起盧師姐,“你滿意了嗎?”

檀問樞一次又一次意外,他不太相信地打量她,“是嗎?”

“我從不以德報怨。”曲硯濃很冷淡地說,“誰要殺我,我就殺誰,這很讓你意外嗎?”

“你儘管挑撥離間好了,能說動誰都是你的本事。”她轉身,“我不在乎她為什麼要殺我,人不負我,我絕不負人,可若是要殺我,哪怕她是去割肉喂鷹、救苦救難,我也要殺了她。”

從那以後,盧師姐這個人似乎被他們一起遺忘了,再也沒人提起過,直到好些年過去,他們才依稀聽說盧師姐半步結丹後去了金鵬殿,行刺一個金鵬殿的金丹魔修,可惜未能成功,被殺了,吊在屍林裡風化。

那個金鵬殿的金丹魔修就是盧師姐的仇人,也是殺了盧師姐女兒的人。

彼時曲硯濃已經結丹,聲名大噪,聽說這件事後,她動身前往金鵬殿,當著一眾金鵬殿魔修的麵,親手將那個金丹魔修斃殺,揚長而去。

金鵬殿裡魔修那麼多,堪稱是魔域第一勢力,卻沒一個攔得住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硬接了一位元嬰修士的攻擊後全身而退。

“她為了給自己的女兒報仇,就選擇殺你,你竟然還去給她報仇?”檀問樞聽說這事後,迷惑溢於言表,幾乎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

“誰說我是給她報仇了?”曲硯濃反問,“我是個魔修,想殺個人,需要理由嗎?”

檀問樞安靜了好久,可能不知說什麼。

“你殺了人就走,卻沒把她的屍體帶回來,這下金鵬殿的人可是要對她的屍體狠狠報複了。”他試圖用另一件事來撬動她的心緒,故意說,“也許拿去喂狗。”

於是曲硯濃很無趣地看回去,神色沒有一點波動,“你很無聊。”

“喂狗就喂狗好了。”她無所謂地說,“我和她有仇的。”

——哈哈!

鎮冥關的浩蕩天門下,曲硯濃想到這裡,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那時候檀問樞聽了她的回複,那一臉困惑到恨不得打開她腦子看看裡麵怎麼想的模樣,她一想起就覺得可樂。

檀問樞大約永遠也搞不明白,為什麼她明明痛恨彆人的背叛,卻又千裡迢迢、不畏凶險地去金鵬殿給盧師姐報仇,為什麼報完仇後又看都不看盧師姐的遺體就走了,半點不在乎金鵬殿的人會怎麼處理——他永遠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恨還是不恨,記仇還是不記仇,有情還是無情。

她恨,也不恨;記仇,也不那麼記仇;有情,可也已經忘情。

曲硯濃一直沒覺得自己贏過檀問樞,她從小到大的全部努力隻不過是為了在他麵前不輸。哪怕後來她親手殺了檀問樞,仍然覺得非常遺憾,因為簡單的死亡不夠。

檀問樞就那麼輕易地死了,沒有哪一刻活著落到她的手裡,經曆她所經曆過的痛苦,就這麼輕易地被死亡帶走了,她甚至覺得她輸得徹徹底底。

她唯一確信並堅定不移的勝利,隻在於她這個人本身,無論檀問樞怎麼挑撥、如何誘導、何等折磨,她也活得像個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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