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芳衡本來滿懷期待地望著曲硯濃, 希望能從仙君這裡聽到一句合宜的主意,沒想到等了半天,居然等來這麼一句無厘頭的閒話——曲硯濃居然還用這麼嚴肅的表情說這話!
“仙君, 這苔蘚叫什麼重要嗎?”衛芳衡有點惱, 又惱不起來, 無可奈何,“碧峽的苔蘚和蟲子有很多名字,都是大家陸陸續續起的名, 傳來傳去的, 每個名字都有很多人知道。”
曲硯濃沉吟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不對。
或許其他的名字是這樣, 但“玄衣苔”這個名字不是, 至少不該是申少揚這樣年輕的小修士能知道的, 他沒有任何理由和途徑知道。
玄衣苔和玄蘚蟲是檀問樞親手豢養出來的,在他之前,這世上從不存在這兩種相伴而生的詭物。
而在檀問樞撒下玄衣苔後,他無意大肆宣揚,因此這個名字也並沒有傳遍四野, 隻有碧峽弟子私下慢慢地傳開,整個魔域知道的人都不多。
檀問樞做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圖名。
他是個很難描繪的人,絕大多數時候都在找樂子, 可以擲千金圖一笑, 但他又確實是個非常冷酷、隻看重利益的人。
將玄衣苔撒在碧峽,就是他心血來潮的樂子, 卻第一個帶走了碧峽自家弟子的性命——從前碧峽弟子出入宗門,隻需要頂著狂風巨浪穿過同門把守的弱水苦海,在那之後卻還需要提防玄衣苔和玄蘚蟲, 苦不堪言。
自檀問樞主掌碧峽後,喪命於自家宗門前的碧峽弟子多了至少兩倍,讓原本能在人數上和金鵬殿掰掰腕子的碧峽迅速凋零,門下弟子死得太快,於是就連想要投入碧峽門下的魔修也變少了。
後來魔域公認的一件事:能拜入碧峽門下三五年還好好地活著出來轉兩圈的修士,至少都有兩把刷子。
曲硯濃不知道其他碧峽弟子究竟和多少人說起過玄衣苔,以魔修的德性,隻怕也不會有太多能閒聊的朋友。
在魔門覆滅後的數百年裡,她確認這個名字已銷聲匿跡。
“仙君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從前好像確實沒有聽過‘玄衣苔’這個名字。”戚長羽從善如流,順著曲硯濃的話往下說,“原來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嗎?倒也確實十分貼切。”
其實碧峽名頭很響,這一千年來,也有數不清的修士按照自己的習慣去描述玄衣苔,再慢慢演變為不同的名字,十個人裡可以有十一種叫法,衛芳衡和戚長羽這樣很少來到碧峽的修士當然不會全都聽說過。
戚長羽說這話,不過是想迎合曲硯濃,什麼意義也沒有。
曲硯濃莫名地笑了一下。
戚長羽總是想學衛朝榮的,從她的反應裡揣摩蛛絲馬跡,可學是永遠也學不像的,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
她想起她告訴衛朝榮玄衣苔的名字時,他滿身儘是星星點點的玄色苔蘚,大大小小的傷口勾連,汩汩地流著血,站在她麵前,神色平靜從容地一下一下止著血,好像感覺不到疼一樣,問她:是先有“玄衣苔”這個名字,還是先有玄衣苔這種東西?
——一身是傷,血流不止,他居然還有心思問她“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曲硯濃想到這裡,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其實那時候他們已經有很久沒見麵了。
上一次分彆時,他們並沒有爭吵,也從來沒有哪個人說過“一刀兩斷”這樣的話,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覺到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閡,那是似海情深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們已做過愛侶能做的所有事,親密得能讓任何一個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議,當無限愛意到了極致,現實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層樓,就注定無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麼親密,他們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侶;再怎麼契合,他們之間也橫亙著仙魔之彆。
“我回碧峽了。”分彆前,她神色如常,在即將踏出屋門的那一刻回過頭,“你也該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彆,各有歸宿。
縱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終歸聚有時、散也有時。
這一場荒唐美夢,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衛朝榮抬眸看她。
他幾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儘之意,頰邊的弧線繃得很緊很緊,透露出一股極力克製的壓抑。
“什麼意思?”他緊緊地盯著她,聲音放得很輕,可每個字都很用力。
曲硯濃幾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開目光,想要如尋常一般恣意張揚地回應,可醞釀了三五次也不像樣,停頓了一會兒,乾脆什麼也沒解釋。
“沒什麼意思。”她說,“就是要走了,和你說一聲。”
衛朝榮當然知道她不止這個意思。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見?”他問她。
曲硯濃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不知道。”她敷衍著說,“再說吧。”
於是衛朝榮不作聲了。
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像是誰立在那裡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硯濃轉過頭。
“我走了。”她匆匆地說著,踏出門檻,說不清是什麼心緒,她隻想落荒而逃。
衛朝榮驀然追了上來,簡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從背後緊緊摟住了她。
她的後背緊貼著他的胸膛,他幾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口,把她圈得那麼緊、那麼用力。
他低下頭,嘴唇湊在她耳邊,氣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熱的氣息擦過她的耳邊,開口卻像是沉冽而冷峻,“我可以離開上清宗。”
曲硯濃驚愕地回頭看他——這動作對她來說有點難度,因為衛朝榮把她摟得實在太緊了,好像在害怕他一鬆手就再也擁不住她。
“我可以做個魔修。”衛朝榮低低地說,有幾分沙啞,“什麼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硯濃懷疑她是聽錯了。
“你說你可以做個魔修?”她重複,“剔去仙骨,做個魔修?”
怎麼會呢?
和她說這話的人明明是衛朝榮,是那個在魔域潛伏了多年,卻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個仙修的衛朝榮。
衛朝榮怎麼會和她說他可以做個魔修呢?
衛朝榮在她身後低聲笑了起來。
“我不在乎。”他說這話的時候讓她感到很陌生,明明從前已經很熟悉的人,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徹骨的瘋狂,他湊在她頰邊,近乎貪婪地輕吻著她的麵頰,每個字都很堅硬,“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你覺得呢?”他真的在問,仿佛隻要她一下點頭,他就真的會義無反顧地做,“我也做個魔修好不好?”
曲硯濃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被一種來自命運的目視感包圍了,手邊所放置的,不僅是一份你情我願的歡樂,還有她根本畏懼觸碰的東西。
“不要。”她儘量找回自己的聲音,似乎平靜地說,“我不喜歡魔修。”
衛朝榮沉默了一瞬。
“那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他像是誘哄又像是渴求,聲音聽起來像是孤狼的低吼,“彆管這些,我們走吧,去沒有仙魔的地方。”
曲硯濃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幻想,可幻想永遠隻是幻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衛朝榮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啞地說,“那麼,你隻能是仙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