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朝榮還沒反應過來, 靈識戒已經被申少揚塞到了曲硯濃的手裡,他無時無刻不凝視著那一頭的天光,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目光, 哪怕明知她隻能望見漆黑的戒指, 他也依然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沒想到申少揚會這麼做,也沒想到再次直麵的一刻來得這麼猝不及防。
曲硯濃也沒想到。
她眉眼猶存著壓抑的不耐, 垂眸望著掌心的漆黑戒指, 眼底閃過一瞬的訝異。
漆黑的戒指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沒有一點動靜。
她定定地望著那枚戒指半晌,輕嗤了一聲,倏爾收攏了五指,把它握在掌心,抬眸望向申少揚,神色冷淡而乖張, “勸我什麼?”
申少揚本就是下意識的反應,誰料到前輩一點動靜也沒有,反倒是他挨了曲仙君大為不善的一眼, 隻得訕訕地撓頭,“您不是說過嗎?我們是出來遊曆的, 排隊……怎麼不算是遊曆的一部分呢?”
他還怪有使命感的。
曲硯濃從來不覺得她朝令夕改是什麼不對的事,她依舊虛虛地攏著手中的戒指,目光若有似無地望著申少揚, 一言不發。
她不說話,自然有一股沉凝的威嚴, 迫得人不敢抬眼和她對視,無所遁形。
申少揚被她看得頭皮發炸,攥著衣角, 渾身繃緊了,站得筆直。
富泱、祝靈犀和戚楓察覺到她那沉默的威勢,其實曲仙君隻是忽然不說話了,周遭卻好像是突然被人罩上了一個透明的燈罩,一切細小的動靜都讓人心驚。
就連前前後後排著隊的修士也感受到一絲不必靈氣就能讓人驚心動魄的威懾,神色中帶著一點驚恐,來回偏轉著頭,想要找尋這威懾的來由。
這回不止是申少揚著急了,祝靈犀三人也有些慌張:周天寶鑒把他們的神貌全都映照出來了,尤其是曲仙君,整個五域都對她感到好奇,難保這些排隊的修士裡沒有哪個剛看了閬風之會,一眼認出仙君。
單純隻是認出來倒也還好,可要是有不識趣的修士湊過來,惹怒了仙君怎麼辦?
曲硯濃猶然沒有動靜,仿佛是看不見周遭修士一點點聚在她身上的驚疑目光。
她神色冷淡,臭著一張臉,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成千上萬的清靜鈔。
衛朝榮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澀,又有點想笑。
她的耐心一向欠佳,從來沒好過,有脾氣就發脾氣,幾乎從沒學過“忍耐”這兩個字,無論是誰讓她不高興了,她都要夾槍帶棒地回敬。
那麼自我,活得神采飛揚,半點也不做作矯飾。
其實她有時候脾氣和小孩子一樣,執拗得可怕,但惡意壞心算來不多,倘若順著她的意思來,溫言安撫幾句,她就能轉嗔為喜,笑吟吟地說話。
可他那時候還不懂。
他在牧山宗練了那麼多年的刀,心無旁騖,沒學過其他任何一種手段,卻在刀法上一日千裡,牧山宗那麼多同門,沒一個是他一合之敵,連當時還是上清宗長老的夏枕玉也一眼看中他的天資。
衛朝榮當了那麼多年無人爭鋒的天才,也隻有鋒芒銳不可當才能讓人關注他,他用儘了力氣勢不可阻地闖到她的身旁。
他們針鋒相對過、笑裡藏刀過、勾心鬥角過,像兩塊磁石嚴絲合縫地緊緊貼在一起,被交織的愛恨勾連。
衛朝榮從來沒後悔過他們的每一次相遇,這段風月故事不容半點刪節,倘或錯過任何一次針鋒相對,他都唯恐走不到最後一程。
可有時候,在乾坤塚裡孑然一身、無朝無暮的日子裡,他總是忍不住地想,如果他再多順著她一點就好了。
她就是那麼個脾氣,有時也不是真的生氣,隻是不高興了,心裡憋著不痛快,隻要他態度鮮明地順著她,把她心裡的無名火澆滅了,她也就又笑盈盈起來。
可他那時不懂。
笨口拙舌,癡頭傻腦,隻是隱隱覺得他們情濃後,她好像常常歡喜,又常常失落,他說了話還不如不說。
在幽晦無光的冥淵下孤身一人詰問了這麼多年,他時常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浮想,如果從前他能明白、如果他還有機會彌補就好了。
如果他有機會……
漆黑靈動的觸手從靈識戒裡悄然伸了出來,被圈在掌心裡,他操縱著觸手,一下一下地輕輕蹭著她的掌心,從她微鬆的指縫裡擠了出去。
曲硯濃掌心一陣發癢。
她皺著眉頭,麵無表情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望見那細小的觸手如一團亂絮,從漆黑戒指中生了出來,少說有二三十條,看上去冷冰冰的,有種黑金般的沉冷光澤,此刻卻蜷曲在一起,握攏了她的手。
其中一條觸手在她掌心打了個旋,淺淺地書寫:“若是實在不高興,就讓上清宗為你專門開辟一條航路,往後都備一艘空置的銀脊艦船,等你想用的時候再啟用。”
曲硯濃盯著掌心的那條觸手看了半晌:他不是困在戒指裡一千年?怎麼說起銀脊艦船、艦船航路這麼順口?
她還以為殘魂在戒指裡憋了那麼久,出來後發現改天換地了,應當極度不適應才對。
——他到底是不是衛朝榮?
她總是不確定,她也不知道在她的心裡,衛朝榮若能見到一千年後的五域,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性子那麼執拗,能接受這換了人間的世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