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子規渡(七) “如果我出來,你能怎麼……(2 / 2)

曾靜寂奔湧了數千年的冥淵以前所未有的態勢沸湧著,不儘揮灑,肆無忌憚地向外延伸,死寂的天河水在滾沸中蒸騰著,將周遭的一切山川河海都吞噬。

那原本就因毗鄰冥淵而被修士們所舍棄不居的山河,在短短的幾個呼吸間已染上冥淵的氣息,轉眼便令冥淵向外擴大了整整一半,其中蘊含的稀疏靈氣生機,就在一瞬間被全部奪走,融進了冥淵水,再也不能蘊育生靈。

倘若有不幸的修士還停留在這樣的人間絕地,如果他們沒有倒黴地覆滅在冥淵蒸騰的浪潮下,那麼他們便能感受到腳下這片大地的劇烈震顫,一聲又一聲,仿佛是君王加冕歸來的鼓聲,從遠天晦冥中傳來,越來越急。

仿佛冥冥中有什麼恐怖詭譎的存在即將從冥淵下出來,分開這沸湧擴張的天河水,來到這明麗繁盛的人間世界。

但凡是有一點常識的修士就能意識到,這個恐怖詭譎的存在倘若來到人世間,顯然不是單純地看一看這人間,帶給這個世界的,也絕不會是生機和靈氣。

冥淵下,妄誕不滅的魔主如有實質,高大的身軀幾乎被洶湧的魔元撐得凝實如真,他如狂風巨潮,瞬息越過乾坤塚,奔赴向這人間。

冥淵轟隆隆地嘶鳴沸湧,隨著他的靠近而更加洶湧,一陣又一陣地向外吞噬,猙獰的嘶鳴和緊繃的聲息中,宣告著這人世覆滅的時間將近。

當距離冥淵隻剩一線之隔,當那道虛妄詭異的身影已到了乾坤塚的邊緣,他忽而停下了腳步。

一條玄金索橫穿過虛妄魔元凝成的寬闊胸膛。

衛朝榮身形明明滅滅,虛虛實實。

玄金索橫穿過他的心口,沒過他的胸膛,傷口處的魔元劇烈地蒸騰著化為煙霧,汩汩的黑色血水流落,將他牢牢地定在原地,寸步難移。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緩緩低下頭。

冰冷赤金的鐵索上湧動著詭譎的暗紋,多看一眼都叫人生出一種頭暈目眩之感,堅冷之極,穿過他的胸膛,牢牢地扣住虛妄胸膛下的心臟。

他向前一步,玄金索深深扣進心臟,洶湧的黑色血水順著鐵索湧出,將虛妄的身軀沾染斑駁。

衛朝榮低低地悶哼了一聲。

他抬起手,握住那根沒過胸膛的玄金索,微微用力,鑽心的痛楚如漫湧的潮水,而他神色冷凝漠然,好似根本感覺不到這痛楚,隻有額角青筋猙獰地跳動,敘說一切無聲隱秘。

玄金索像是已和他的心臟牢牢相連,無論他用多大的力氣,也不曾將之分開,稍稍用力試圖擰斷,漫湧的血水便從心臟汩汩流出,將他滿手滿身沾染。

他就站在那裡,一步也不能進,一步也不願退。

晦暗乏味的記憶都遊來又溜走。

回憶順著時光穿越千年,又回到這無光日夜的起點:他蘇醒於荒蕪冰冷的枯塚,在日積月累的欲望裡幾經瘋魔失控。

原本靜謐流淌的冥淵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控裡吞噬了一重又一重的山海,化作奔湧的冥淵水,融進他的骨血,成為他桀驁澎湃的魔元。

在魔門的傳說中,魔主誕生於冥淵之下,終有一日離開冥淵,降臨人世,屆時祂魔元所過之處皆為魔物,祂將率億萬魔眾,啖山噬海,直到吞食一切靈氣和生機,淪入崩毀的天地,與這世界一同走向毀滅。

一次次從失控中精疲力儘地醒來,傳說成為了他的宿命,他終於幡然醒悟:

他就是魔主。

啖山噬海、毀天滅地的魔。

當他最後一次止步冥淵前,與滾滾紅塵一步之遙,瘋狂從他的眼底褪去,眼神重又變回枯冷的清明,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手,指天劃地發下恒久不滅的誓言:

“我以魔心為誓,拋卻過往、忘記名姓,換靈識一線清明、永不淪陷,從此不再有愛欲貪妄,千年萬歲永鎮冥淵。”

在誓言的最後,他孤注一擲,傾儘他所有去做砝碼,壓住誓言天平另一頭的磅礴魔元和他的宿命——

“往後餘生,與前塵往事一刀兩斷,以我名姓為鎖,畫地為牢。”

心誓立成。

他成了磅礴魔元真正的主人,掌控了暴動的力量,重獲恒久的清明理智,荒疏了記憶,淡忘了愛欲貪妄,心甘情願地沉寂在無人問津的荒塚中,成為沒有名姓、沒有前塵的魔。

曾經幾度暴漲擴張的冥淵重新靜寂,一千年靜靜奔湧流淌,好似從開天辟地就流過這些地域,除了默默吞噬的靈氣和生機,與世無爭。

直到一千年後,妄誕不滅的魔淡忘了自己的名姓和過往,淡忘了欲望和貪妄,淡忘了曾經的瘋魔和最後的心誓,渾渾噩噩,在乏味枯寂、一成不變的日夜中醒來,一縷靈識鑽入硌手的石子,徹底改變了石子的形態和材質,結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

祂在百無聊賴中,信手將戒指拋向洶湧的冥淵,帶著那一縷靈識飄洋過海、翻山越嶺,在幾十個春去秋來後流入一段有去無回的深湖,撞上從高崖上墜落的少年修士,順手給了奄奄一息的後者一身魔骨。

又過了幾次霜凋夏綠,小修士走出茫茫的莽蒼山脈,搭上全部身家換來一張船票,來到一海相隔的山海域,參加了三十年一度的閬風之會,闖過一次又一次的比試,在不凍海上迎來了她茫茫的回身一望。

千年一望,一眼千年。

荒疏記憶、忘卻姓名的魔又生了執迷,已棄置的名姓被找回,神智和清明都敗給愛欲貪妄,他忘了曾發下的誓言,忘了他的身不由己,一門心思隻有靠近她。

再靠近她一點,就一點。

妄誕不滅的魔忘卻了祂的誓言,但祂的誓言從未離開過祂,如影隨形,終生不滅。

一道玄金心鎖,牢牢鎖住魔心,畫地為牢。

他無法提及他的姓名,因為他早已拋擲了它,用作籌碼去封印他自己,鎖住他的魔心。

衛朝榮站在乾坤塚的邊緣。

他慢慢地攤開手,鬆開沉冷堅硬的玄金索,掌心魔血滑落,將地麵侵蝕了一重重。

難道這一生就這樣渾渾噩噩、身不由己,不明不白地分離陌路,又或者一起在瘋狂中走向毀滅?

一千年前不可以,一千年後也不願意。

就算是死路,他也會走到儘頭。

曲硯濃掌心微癢。

她攤開手掌,看見漆黑戒指中浮現出的纖細觸手。

“我是魔。”漆黑的觸手在她掌心出現,一筆一劃地書寫,“或者說,那個注定要毀天滅地的魔主。”

他是魔。

曲硯濃微怔。

她能感受到觸手上的魔氣,也早就猜測戒指裡的人是魔修,可從沒想過他會是傳說中的魔主。

他就這麼直白地承認了。

“……衛朝榮?”她猶然不信。

就算衛朝榮沾染上的魔氣,又怎麼會變成魔主呢?

他真的是衛朝榮嗎?

她心亂如麻,思緒亂七八糟,這一刻竟說不清她希望戒指裡的這道殘魂是衛朝榮,還是希望他不是。

衛朝榮神色冷淡,目光卻深篤。

他操縱著堅冷的觸手在她的掌心書寫,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顧自說,“聽說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保護了五域一千年。”

“我很好奇,”他說,“我現在就在冥淵下,離人世一步之遙,如果我出來,你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