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硯濃垂眸無聲。
海風尖聲呼嘯, 拂過她的發梢,冰玉珠翠細細地挽起她的發絲,除了鬢邊一點碎發, 沒有一絲半縷飛揚,但她的心緒卻像是纏綿的柳絮,一瞬因風而起。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胡話。”她很淺地翹起唇角, 倏忽又落下,語氣淡淡的, 尾調卻輕快。
她攏起五指,把魔氣觸手握在掌心裡,不讓它再動,抬起頭, 望向被船艙遮蔽的過道儘頭。
申少揚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也根本沒察覺到有人靠近,隨著曲硯濃的目光望去,什麼也沒看到,莫名其妙。
直到幾個呼吸之後,輕微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踏在硬胡木甲板上, 他悚然一驚。
腳步聲在十步外。
有仙君在身側作示範, 申少揚一直留意著那一頭的動靜,五感提升到極致, 在腳步聲響起之前,他根本沒察覺到任何動靜——就好像, 有個人不用靈氣, 也不必自己行走,就在那一瞬,突然地出現在十步遠的地方。
申少揚屏住呼吸。
他和富泱、祝靈犀在船上找了好幾天, 一點都沒找妖獸的蹤跡,根據祝靈犀得到的消息,守船的元嬰前輩也沒能找到幕後黑手,這足以說明那個幕後黑手有極強的隱匿蹤跡的能力。
他已經金丹期了,什麼人能完全避開他的全力探查,連一點靈力波動都沒讓他發現,出現在他十步遠的地方?
除了那個和妖獸裡應外合的幕後黑手之外,還能有誰?
申少揚義憤填膺之外,瞪大眼睛望向轉角處,在心裡數著腳步聲,聽那輕微的軟底雲靴沙沙拂過硬胡木甲板。
五步、四步、三步……
鵝黃的裙擺隨著抬起的腳步最先出現在轉角,鮮麗的衫裙明媚如春光,撞入凜冽的海風。
申少揚微微一呆。
一個娃娃臉、五官精致如畫的少女走過轉角,朝他們的方向走來,目光抬起,望見他們的時候,臉上不覺露出了訝異之色。
她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模樣,膚色細膩暖白,一望便知是那種文靜安恬的女修,神情安謐,從衣衫到眉眼,甚至每一根頭發絲都乖巧,簡直是天底下所有為人父母的修士夢想中的孩子。
申少揚心裡對幕後黑手有過許多種想象,每一種都凶神惡煞,要麼就奸猾刁鑽,根本沒有想到腳步聲轉過轉角,居然會是這麼一個文靜乖巧的少女——就連懷疑這個少女會乾壞事,他都覺得在欺負人。
隻有一點怪異:這個少女雙手攏起,抱在胸前,罩衫下不知藏了個什麼圓滾滾的東西。
他用上神識,細細地感知,沒查彈出少女懷裡藏著什麼東西,卻很清楚地察覺到少女的修為:比他稍高一線,金丹中期。
申少揚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少女長了一張不會乾壞事的臉,要不是曲仙君斷言來人就是幕後黑手,他都要懷疑他們等錯人了。
“道友,你們有什麼事嗎?”少女開口,聲音清脆,細細輕輕的,音色也如其人,不帶一點攻擊性,任誰聽了都覺得安謐舒心。
好、好可怕,簡直是瓦解旁人的警惕於無形!
申少揚如驚弓之鳥,一個勁地搖頭,“我沒事,就是隨便看看,你走吧。”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挪開,明明是在和他說話,卻一直看著曲硯濃,依舊是輕輕細細的聲音,“可是你們一直在看我。”
曲硯濃從少女出現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牢牢地定在後者的身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直到少女問到她,她才像是方才根本沒有死命打量對方一樣,移開目光,漫不經心地望著遠處暗沉的海麵,雲淡風輕地說,“你看錯了。”
申少揚簡直佩服死了:曲仙君到底是怎麼能如此輕描淡寫地顛倒黑白,明明剛才和他一樣盯著人家看了半天,一轉眼能倒打一耙說對方看錯了?
關鍵是,曲仙君說什麼都好像是至理名言,隻會讓人懷疑自己搞錯了,幾乎生不出質疑她的念頭。
少女茫然地望著曲硯濃,似乎也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可記憶裡卻又清晰地記得後者盯著她看了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垂下眼瞼,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禮貌地說,“既然是我誤會了,那就不打擾兩位道友了。”
申少揚沒想到這個少女居然真的這麼好欺負,詫異之餘,更是心生警惕:能裝得這麼溫柔好脾氣,幕後黑手實在很有兩把刷子。
曲硯濃目光落在遙遠的海麵上,望著起落的輕浪一重推開一重,當少女走過她身側的時候,她卻忽然開口,“你擋住我的風景了。”
少女驚愕地回過頭。
她下意識地低頭望向曲硯濃的位置:過道本來就狹窄,曲硯濃站在偏裡的一側,隻有靠外的一側能容人走過,她若不走這一邊,又能從哪裡走?
非要說她是擋住了風景,就算少女脾氣再好,也難免有幾分被訛上了的惱意。
“對不起,道友。”少女沉默了一瞬,垂著眼瞼說,“我馬上就走,不擋著你的風景。”
曲硯濃從少女低垂的眉目裡看出了幾分晦氣又無奈的意味,大約是心裡很惱火,但又自認倒黴不願起衝突,隻想趕快甩開莫名其妙的人。
但曲硯濃沒讓少女如願。
她抬起手,在少女身前攔下,語氣很輕淡,但話語非常蠻不講理:“擋了我的風景,一句對不起就打發了?”
申少揚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雖說他知道眼前的少女疑似招來元嬰妖獸的幕後黑手,但曲仙君這副“訛你就訛你、你還能有意見嗎”的姿態,實在很難不讓人目瞪口呆。
曲仙君這個語氣、這個姿態,未免也太熟練了吧?
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啊!
申少揚欲言又止。
他神情恍惚,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先前仙君的作弄,又想起這寥寥數次交集的一點一滴,神情也如他曾經戴了很久的麵具一般僵硬,最後一寸一寸裂開——
曲仙君……好像根本不像傳聞裡那樣飄然出塵、道骨仙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