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明鏡台(十四) 在帷幕之後,藏著她等……(2 / 2)

於是她鬆開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沒有拾起。

後來,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隻是想起,連手也不曾再伸出過。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時候,她心裡模模糊糊地知道,過去的那個曲硯濃在她身上離開了。

衛芳衡問她說,淡忘自己的過去,是不是有一點可惜?

她不回答,因為這個問題實在也很無聊,如果她當時感到可惜,就不會忘,她已無悲無喜,談什麼可惜?有情是她,無情也是她。

真正覺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後。

千帆過儘,心緒重拾,故地重遊,觸景生情,她忽然覺得有點可惜。

“吹吧。”曲硯濃說。

管什麼不通音律,能吹響時,就儘情吹響,彆等到意興闌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輕而易舉地放棄掙紮,駕馭鶴車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矯情的性子,總是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子?

“獻醜了。”英婸乾脆地舉起竹笛,深吸一口氣,吹響悠悠笛音。

英婸沒有過謙,她說自己不擅長音律,吹得不好,並不是在客套。四個小修士都在閬風苑裡被迫學過吹笛,笛音一響,大家都聽出來了,好似每個調子都能對上曲譜,但又有點微妙的偏差,節奏忽快忽慢,像個漫無目的兜兜轉轉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這蹩腳的樂曲聲中,隱晦的符文從笛管裡如輕煙一般悠悠飛出,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陣,跨過波光粼粼的湖水,飛向對岸的鶴群。

原本高傲佇立的鶴群忽而振翅,白羽齊飛,迎向半空中的符陣,在碩大的符陣裡徘徊盤旋,羽翼紛飛,漸漸飄滿符陣,將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隻能望見滿眼紛飛盤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離破碎的笛聲終於吹至最後的篇章,讓人眼花繚亂的白羽黑翼也終於不再旋飛,緩緩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沒什麼碩大符陣,也再找不到什麼鶴群,停駐在眼前的,分明隻有一座華美精致的鑾輿,高逾樓閣,車身儘是黑白紋路,仿佛有無數鶴翼印在車身上。

申少揚眼睛一花,再一看就隻剩下一座鑾輿了,很沒見識地瞪大眼睛,“剛才那些鶴是真的還是假的?”

英婸放下竹笛,擎在掌中,伸手向鶴車彬彬有禮地一引,一邊回答申少揚的問題,“是真的,也是假的。”

鶴車是將已死鶴妖的軀體加以煉製,軀體中猶然保留著鶴妖的一兩分精魄,因此宛若生時,未起陣時便如鶴群,起陣後就成了鑾輿。

“鶴車是本宗先輩所創,除了機心巧妙之外,有鶴妖精魄催動,比尋常飛行法寶快上將近兩倍。”英婸微笑,隨口介紹,“自鶴車誕生以來,本宗沿用改進,已有一兩千年。”

一門機巧綿延千年,已成了一種承載厚重曆史的象征,上清宗的傳承太悠長,以至於每一塊磚瓦都透著歲月的痕跡。

在歲月的底蘊上,五域中沒有任何一家一戶能與上清宗相比。

土包子申少揚大開眼界,跟著登上鶴車,左顧右盼,哪裡都覺得新鮮,湊在牆麵上看來看去,冷不丁看見黑白紋路裡歪歪扭扭地刻著一排扭曲的小字。

字跡荒疏,還有鏟子在上麵反複鏟過的痕跡,因此看起來模糊不清,需要細細辨認。

“彆看那個——”祝靈犀目光跟著他彎腰的動作一起落下,還未看清那行字,已經明了,驟然出聲製止,語氣一反常態地急促,“申少揚!”

晚了。

申少揚已經看清楚那排字了。

——妖獸有魂靈,肉骨亦娘生,煉屍化精魄,何異點人燈?泱泱清靈脈,作此飲血行,翻遍上清經,行行不見循,祖師魂如在,驚魔化仙名。

申少揚一下子愣住了。

祝靈犀看他不說話,便知道他已經看清了,抿著唇,從來沉肅的麵容上,露出近乎難以為情的窘迫,艱澀開口,“那是宗門內部分極端推崇道法自然的修士留下的。”

以上清宗對妖獸的縱容和保護力度,若無修士真心支持,如今的法度必然是推行不下來的。上清宗內真的有一部分修士致力於此,對於宗門內許多傳承多年的老規矩也相當不滿,認為先輩的許多遺留太過殘忍。

鶴車是由鶴妖軀體所製成的,又要驅使鶴妖殘存的精魄,早就被抨擊殘忍,要求取締,隻是宗門不曾回應罷了。

得不到回應,鶴車也不曾被廢除,這些修士就致力於在各方鶴車上留下自己的主張,希望乘坐鶴車的修士看到後能幡然醒悟,抵製鶴車這種殘忍的法寶。

“故意損傷鶴車的修士,都會被獬豸堂帶走。”祝靈犀有些難堪地說,“但這種事屢禁不止,很多鶴車上都有這樣的痕跡。”

祝靈犀當然是會感到難堪的。

宗門內部的分歧是自家人的事,關起門來吵架也就罷了,擺到域外來客的麵前,那就有點丟人了,更何況這行刻字說得如此激烈,甚至說使用鶴車就是欺師滅祖的魔修行徑,每個一直以天下第一宗自豪的上清宗弟子都得氣得發堵。

一不小心撞見了彆人家宗門的矛盾,大家左顧右盼,就是不去看牆壁,識趣地不提,隻有申少揚還有點疑惑的嘀咕,“這些人難道不用妖獸材料製成的法寶和丹藥嗎?”

那麼多法寶法器、丹藥符籙,全都是從上古傳下來的方子,雖然時隔千年,有無數後來者修訂改進,但改進也不可能把妖獸血骨全都改掉吧?誰那麼閒得慌?

祝靈犀更沉默了。

“這世上還真就有人這麼閒。”英婸回過頭,她不像是祝靈犀那樣難堪,反倒有種坦然,“我們上清宗獨有的苦修士——不用任何法寶、丹藥,拒絕一切妖獸材料製成的用具,平生致力於改進各類遺方,畢生追求就是讓修行不再需要建立於妖獸的血肉之上。”

修為仍然不免建立在妖獸的血肉上,並且不知道宰過多少妖獸的申少揚默默地閉了嘴。

他也像是富泱和戚楓那樣,學會了左顧右盼,好似剛才什麼也沒聽到一般,看來看去,忽然問,“咦,檀瀲前輩去哪裡了?”

鶴車的回廊後,繁複的樓梯間,硬底雲靴踏著木階梯,一步一步向頂樓走去。

轉過二樓的茶室,走過三樓的憩室,她踏上被重重陣法和符籙鎮守的頂樓,慢慢地走到儘頭,佇立。

巨大的方石靜靜地擺在那裡,玄色的厚絨布上遍布符籙,蓋在方石之上,掩得嚴嚴實實。

她知道,在帷幕之後,藏著她等了一千年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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