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雪頂聽鐘(四) “千百年後,也許是我……(2 / 2)

祝靈犀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水花從湖水中升了起來,她從腳下軟底雲靴,到玄黃道袍兩袖,全都乾乾的,沒有一點水漬,唯獨忘了掀起風浪後還有水花會濺落,頭頂發絲濕了一大半,散在肩膀上,有一點狼狽,卻沒有受傷。

“仙君。”她抿著唇,抬手抹去額頭滑落的水珠,“夏長亭其實是我們上清宗的前輩,是不是?”

一點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

曲硯濃想過祝靈犀能猜到,卻沒想到後者會選在這個時候專程問出來,微微挑眉,也直截了當,“是。”

居然就這麼輕易地承認了。

祝靈犀本已做好被反問、盤問的準備,沒想到曲仙君和宗門內那些長老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根本沒有拷問那一關,倒讓她在心裡打好的腹稿沒了用處,愣在那裡。

她不說話,曲硯濃就挑著眉看她。

祝靈犀頓了頓,總覺得自己這麼隨意地一問,就得到曲仙君的回應,好像有點受之有愧,還是一板一眼地補上了那番剖白,“仙君對夏長亭的熟悉其實很明顯,對‘長亭’這個名字有異議,說明夏長亭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

“之前在鶴車上,夏長亭說了一句‘口銜海山石,意欲無滄溟’,看上去沒頭沒尾,卻恰恰是在大家說起山海斷流的時候。”祝靈犀微微猶疑,但還是簡短地說下去,“能讓仙君認識並在意,很可能經曆過山海斷流,還姓‘夏’……”

這些線索放在一起,指向性實在太強了,容不得祝靈犀有一點僥幸。

“所以,敢問仙君,這位‘夏長亭’前輩,究竟是誰?”祝靈犀語氣艱澀。

曲硯濃正眼看她。

“你心裡明明已經有答案,為何還要問我?”

祝靈犀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了。

“怎麼可能?”她喉頭發緊,乾澀得字字艱難,“那可是夏祖師。”

上清宗千年傳承的活招牌,當世修為巔峰中的一員,帶引宗門走過仙魔大戰的祖師,在上清宗所有弟子的認知中為守道心而結廬千年的化神仙君夏枕玉,怎麼可能是夏長亭呢?

倘若眼前人不是另一位化神仙君,祝靈犀根本不會產生這樣荒唐的聯想,就算有人在她麵前信誓旦旦地說夏長亭就是夏枕玉祖師,她也絕不會相信。

可偏偏是曲仙君。

無欲無求、無門無派、孑然一身又超然物外的曲仙君,她什麼都沒說,懶於揭露,也懶於隱瞞,卻讓祝靈犀自己把一切都掀開了。

“不可能!”祝靈犀想起什麼,聲音驟然變得篤定,“夏祖師每隔二十年便會在宗門弟子麵前現身,千年來雷打不動,氣息衝淡自然,精微玄奧,絕非神誌不清,怎麼會是夏長亭的樣子?”

夏長亭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短短一兩月換了兩種性格,前後記憶完全不互通,和夏祖師幽微洞玄的模樣完全不同。

化神修士中,唯有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神龍見首不見尾,要說最可能暗中有異的該是曲仙君才對!

曲硯濃被祝靈犀的神態逗笑了。

“我也有問題,怎麼會沒有呢?”她神容冷冷的,笑起來並不像從前那樣清淡超然,反倒有一種彆樣的嘲弄,“可我就站在你麵前,你看出我有恙了嗎?”

祝靈犀抿著唇,沉默了一瞬,克製著頂撞性情古怪的化神修士的衝動,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忍住,慢慢地說,“我初見仙君時,仙君氣質衝和超然,仙風道骨,與現在所見判若兩人。”

她覺得曲仙君和夏祖師的情況截然不同,曲仙君的變化讓人看得明明白白,隻不過旁人沒機會見到曲仙君罷了。

“不光是我,想必申少揚他們幾個也早就發現了。”

曲硯濃漫不經心地看過去。

“你以為我是受了影響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她說,慢悠悠的,帶點譏諷。

祝靈犀一下看過去——難道事實竟恰恰相反?

曲硯濃屈膝,蹲在浮冰上,撥弄著冰冷的湖水,露出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當初夏枕玉的道心劫是我們三人中最輕的,一年也沒有幾天蒙昧,季頌危還羨慕她呢。”

祝靈犀把手攥得更緊了,神色板得死死的,心裡滿是驚疑:每個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

五域中從來沒有這樣傳聞!

曲硯濃抬起手,流水從她掌心滑落如簾。

比起她和季頌危無孔不入、附骨之疽般的道心劫,夏枕玉的道心劫有明確的開始與結束,延續時間也不長,往往隻有一兩天,道心劫不發作的時候,神智完全清醒,道心劫發作時,也不會變成瘋魔失控的模樣,簡直是三人中的幸運兒。

季頌危當時一麵忍著視財如命的欲望,一麵對夏枕玉豔羨不已:“倘若我能像你這樣,每年隻有一兩天貪財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天天琢磨著怎麼帶著四方聚義盟多賺點靈石了——最好能空手套白狼,連靈石都不花,要是能用一張紙代替靈石就好了。

好好的散修聯盟,都快被他搞成多寶閣了,季頌危是一麵忍不住,一麵又心疼四方聚義盟。

“小曲,你看咱倆運氣就沒有她好。”他長籲短歎地玩笑。

曲硯濃在三人聚會中總是坐在另兩人的斜對角。

她永遠是神情冰冷,氣質奇譎淩然,很少和兩人說笑,每每開口總是毫不客氣,明明身在座中,卻像是遊離於外,誰也無法和她靠近。

然而三人再怎麼彆扭,也總是坐在一張桌邊,討論這蒼穹之下的每一件存亡興滅事,從仙魔大戰,到山海斷流,從一片天地分作五域四溟,一場也沒有缺。

她不接季頌危的玩笑話,其實她覺得她的道心劫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本來她也沒有多少在乎的東西,欲望寡淡些便寡淡吧。

一個魔修,欲望褪色是好事。

夏枕玉坐在斜對麵看他們倆。

“不必羨慕我。”娃娃臉上神色板正,平靜而認真地說,“千百年後,也許是我羨慕你們。”

季頌危不信,毫無形象地翻白眼,“得了吧,誰不知道你們上清宗最擅長修持道心,小夏,你可彆忽悠我們。”

夏枕玉一板一眼,“是真的。”

事實證明,夏枕玉果然更了解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