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畢竟聰敏,知道事情已經定下,無從更改,故而並不同黎東山哭鬨爭吵,隻坐在繡凳上垂淚,將一雙眼睛哭的紅腫起來。
黎東山本就格外寵愛於她,見狀也不禁俯首做低,再三告饒:“我知道此事委屈了江月,可我也是無計可施啊,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江雪死吧?”
“再則,”他歎口氣,無奈道:“當初最先跟弘光定情的畢竟是江雪,錯非我點差了鴛鴦譜,也不會……”
鬱夫人冷笑一聲:“老爺既說最初如何,那咱們便來分辯一二。”
她用帕子擦了眼淚,道:“妾身敢問老爺,第一個向您提起許婚之事的是妾身,還是夫人?”
黎東山遲疑幾瞬,道:“是你。”
鬱夫人又道:“老爺覺得大小姐早就同弘光生情,隻是陰差陽錯沒成,才叫我的江月撿了便宜。這時候江月與心上人終成眷屬,可以風光出嫁,大小姐卻在房中絕望尋死,真是可憐,是不是?”
黎東山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既是如此,妾身又要問一問老爺了。”
鬱夫人眼眸含淚,聲音溫和,卻難掩鋒芒:“大小姐昔日待弘光如何,江月昔日待弘光如何?大小姐與弘光生情,是因此前她將弘光打傷,心下愧疚,特意前去探望,可是在那之前,巴巴差人去給弘光送藥,叫人幫他包紮傷口的是誰?”
黎東山無力回答,訥訥道:“秋靜,我也知道江雪有時候是任性了些,可那時候畢竟她是親自去的,江月卻沒有,以至於錯過了機會,使得江雪與弘光生情,這難道是江雪的錯嗎?”
鬱夫人垂淚道:“可是老爺,大小姐跟江月隻差幾個月而已,她們都已經及笄,不再是孩子了呀!弘光也十八了,表哥表妹之間本就容易惹人說閒話,江月謹慎,不敢損毀家聲,這難道是她的錯嗎?弘光傷在背上,難道要她一個未出閣的表哥跑去幫著上藥?”
黎東山想到此處,心頭猛地一跳,臉色霎時間難看起來。
鬱夫人見狀,當下便抽泣道:“老爺,此事是大小姐欠了江月的,江月卻不欠大小姐的。至於所謂的大小姐與弘光早有舊情——妾身說句冒犯的話,您若真是這麼想的,還不如立即就把江月叫來,叫她跪在這兒反省過錯,她為什麼不敢像大小姐那樣深夜跑去表哥房裡?她為什麼不敢像大小姐那樣在表哥房裡呆一夜?她錯在不該謹守閨閣女兒的規矩嗎?!”
黎東山無言以對。
是啊。
就同宴弘光的感情而言,江月是比江雪要深的。
江雪的脾氣他也知道,炮仗似的一點就著,從前不懂事的時候,沒少給她表哥委屈受,反倒是江月溫柔體貼,總是會幫一幫表哥。
若是那日不顧一切去探望宴弘光的人是江月,甚至說江月同江月一起過去,宴弘光絕對不會選擇江雪的。
他這個做父親的難道還能把江月叫過來罵一頓,說你為什麼不能像你大姐姐一樣不要臉,豁得出去嗎?
黎東山如何有顏麵這樣同女兒說話。
此前也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麼就覺得是江月占了姐姐便宜呢?!
他看著淚水漣漣的愛妾,心疼不已,也懊悔不已,伸臂將她擁住,皺眉道:“江雪也是太不像話了,閨閣女兒大晚上往表哥房裡去,夫人到底是怎麼教她的……秋靜,都是我不好,委屈你和江月了……”
過猶不及。
鬱夫人靜靜依偎在他懷裡,沒再多說什麼。
第二天黎東山走了,黎江月來向母親請安,鬱夫人見了女兒,神情中不免有些鬱色:“你昨晚又何必……”
“娘難道看不出來嗎,父親與夫人早就敲定了主意,昨晚也隻是通知我們罷了,哪裡容得我們反對?”
黎江月秀眉微挑,打開香匣往香爐裡添了些香料,淡淡道:“與其被他們逼迫著答應,最後不歡而散,還不如主動應了,叫他們承我的情。”
鬱夫人唯有一聲歎息:“你呀。”
“娘也彆歎氣,女兒反而覺得這是件好事。”
黎江月笑了,近前去幫母親揉肩,說:“同表哥換了庚帖的是我,聖上下旨賜婚的是我,這會兒從黎家嫁過去的卻多了一個人,建康上下難道會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能叫嶺南黎家的嫡女作為媵妾,隨我一道嫁進宴家?相反,受委屈的是我,願意成全姐姐的是我,深明大義的還是我,何樂而不為?”
鬱夫人氣道:“好名聲頂個什麼用?等你開始過日子、受黎江雪氣的時候,就會後悔這時候腦子裡進的水了!”
“不會的。表哥不是個糊塗人,她翻不出什麼浪來。”
黎江月自信道:“從前婚事隻在黎家內部宣布的時候,假使表哥反悔,改口要黎江雪,其實也能改掉的,可是他沒有。他說我對他有恩,不願損毀我聲名,故而寧肯將錯就錯,不娶嫡女,也要娶我這庶女。若表哥說這話是真心實意,可見他是個正人君子,且頭腦清楚,不至於被所謂的舊情蒙蔽,若表哥說這話是另有圖謀,就說明他心思比我想象的還要深沉,這等人物,又豈會困囿於後宅之爭?所謂的舊情幾分真幾分假,怕也要打個問號了。”
鬱夫人目露擔憂:“若真是如此……”
“各取所需罷了,有什麼好怕的?”
黎江月自若道:“我求前程富貴,他求黎家支持,交易罷了,扯什麼情呀愛的,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鬱夫人聽得笑了,又故意板起臉來,說:“你就不怕他偏寵黎江雪,冷待於你?彆忘了,黎江雪可是嫡女,不僅僅是黎家女兒,也是韋家的外孫女呢!”
“那又如何?”黎江月道:“韋家有兒有孫,即便勢大,又有多少能分潤到她這個外孫女身上?嫡親兄弟尚且會有利益糾葛、你死我活,更彆說外孫女了。”
說完,她冷笑道:“爹和夫人倒真是愛女情深,為著叫黎江雪得成所願,什麼臉麵都顧不上了,甚至不惜叫整個建康士族看黎家的笑話,可他們想過沒有,鬨出來這麼一出,以後哪個世家大族還願意娶黎家女兒?我素日裡看著夫人不是個糊塗的,現下為著自己女兒,竟也迷了心肝,我既沒有妹妹,不日又將出嫁,黎家之事同我有什麼關係,反倒是其餘姨娘和妹妹們,怕是生撕了那母女倆的心都有。”
鬱夫人長長舒一口氣,欣然拍了拍她手:“娘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當真是不如你。”
也隻有麵對母親的時候,黎江月眼底方才顯露出幾分真情實意來:“我答允此事,其實還有一樁考慮,庚帖與聖旨俱在,我為妻,黎江雪隻能做妾,屆時她在我手底下討生活,娘在黎家日子也好過些,有她在宴家一日,韋氏便要對娘客氣一日……”
鬱夫人眼眶發酸,輕輕將女兒擁入懷中:“傻孩子。”
……
黎江雪做戲自殺是真,但割腕自殺也是真,要是沒道傷口叫父母瞧見,她還怎麼叫他們心疼,怎麼叫他們應允自己嫁與表哥為妾?
黎江雪的設計沒有落空,爹娘終究是心疼她的,眼見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便什麼都顧不得了,滿口應下此事。
今日表哥來了,黎江雪知道此事,成敗在此一舉,雖然娘叫她歇著,但她實在是睡不著,困得不行了,就狠命在手心上掐一下,硬生生熬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等到了從宴席上回來的韋夫人。
黎江雪強撐著坐起身來,目光灼灼的看了過去。
事情辦成了,韋夫人心中卻沒有半分歡喜,無奈的歎一口氣,黯然點頭。
黎江雪喜形於色,見母親神色頹然,那剛剛綻放的笑意便暫時收斂起來了。
“娘,”她說:“你彆擔心女兒,我會過得很好的。”
韋夫人:“……”
韋夫人累極了,什麼都不想說,卻還是強撐著叮囑:“我們已經商議好了,屆時你與江月同時出嫁,婚期已經很近了,得趕緊找人來裁製喜服,還有你的嫁妝……女孩兒家出嫁了跟在家裡不一樣,你再見了江月,便得客氣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
說到最後,她心如刀絞,無聲飲泣。
黎江雪不以為然道:“差不多就行了,難道她還真敢拿我當小妾使喚?我可是黎家嫡長女,她不過是個庶女而已!”
韋夫人當真是慪的心口疼:“你既出嫁,便是宴家的人了,怎麼可能跟在家裡一樣?妾者,立女也,你當是什麼好營生?鬱氏再得你爹寵愛,也得稱我為主母,我讓她站規矩,她幾時敢推辭?你爹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家裡姨娘們過得都是什麼日子,你難道看不見?”
“我跟她們又不一樣,”黎江雪驕傲的抬著下巴,不屑的說:“我是娘的女兒,是世家嫡女,那些個破落戶裡出來的女人憑什麼跟我相提並論?”
韋夫人氣急,伸手擰她耳朵:“出嫁之後就夾著尾巴做人,知道嗎?!真惹出什麼事來,我可不管你!”
黎江雪滿口應了:“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快鬆手,疼!”
……
婚事就此定下,韋夫人便匆忙開始替女兒準備嫁妝,催著女兒儘快調理身子,另一邊,黎東山也厚著臉皮給親朋故舊送上請帖,道是不日便將有雙份嫁女之喜。
整個建康都被黎家的神操作驚呆了。
嶺南黎家赫赫高門,宴弘光雖是新貴武將,但能娶到黎家女也不能說是門當戶對,誰曾想娶得是黎家庶女,當日竟還要納黎家嫡女為妾?
皇帝聽說這事的時候正在喝茶,聽完都給嗆個半死:“黎東山瘋了嗎?!”
黎東山沒瘋,但是世人看來也差不多了。
不過還能怎麼樣呢,自己養的女兒,含著淚也得完成她的心願。
建康城中如何議論紛紛,自然傳不到黎江雪耳朵裡,隻是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卻也不似想象中那般春風得意。
“怎麼是嫣紅?!”
她猛地將手中嫁衣摔到地上,氣急敗壞道:“這顏色比黎江月那身淺那麼多!”
仆婢們垂著手站在一邊,低頭不敢作聲。
韋夫人自覺難堪,伸手去拉她:“江雪……”
黎江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我不要,我不要!說好了是左右夫人的,我為什麼不能穿正紅?!”
為著這個女兒,韋夫人不得不厚著臉皮去求見鬱夫人,低三下四的將事情講了,終於換得一身與黎江月顏色相同的嫁衣。
也是因為此事,黎江雪終於從自己為自己製造的幻境中醒來,開始意識到自己究竟做出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選擇。
婚禮前三日,遵從本朝風俗,劉徹令人送了一顆明珠往黎家去,待到婚禮當日,新娘子須得握在手裡帶到夫家。
宴家人送過去時正值黎家家宴,眾人皆在。
黎江雪坐在韋夫人身邊,距離那顆明珠更近,想也不想,便自木盒中將那明珠取出,捧在手中觀量,笑盈盈道:“好像是夜明珠?這是陛下賞賜給表哥的那一顆嗎?娘,你看,這可真好看!”
韋夫人想笑,卻笑不出來,
黎東山臉上神情有些尷尬,黎家妾侍和底下兒女們小聲低語著,目光各異。
黎江月也在笑,然後輕輕開口:“姐姐?”
她語氣和藹,聲音不算高,但是足夠叫所有人聽見:“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