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楚雖有為王之心, 但畢竟並非禽獸,斷絕情愛。
當日他與呂不韋倉皇逃離趙國是為保全性命,舍棄趙姬母子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並非出於本心。
因為對妻兒的歉疚,嬴子楚回到秦國之後, 雖在華陽夫人和生母夏姬的安排下納了幾名側室夫人, 卻不曾將其扶正, 就連韓夫人這個出身夏姬母國的美人, 即便為他誕下次子成蟜,也沒能叫他鬆口,成為正經的王孫夫人。
此外, 嬴子楚又屢次派遣使臣往趙國去問候趙姬母子,厚贈錢幣布匹,同趙國朝廷交涉,希望能早日換得趙姬母子歸國。
從某種層麵來說, 嬴子楚待趙姬母子不能說是不好。
趙姬雖無遠見,卻深諳男女之情,被兒子三言兩語點透之後,很快便寫信給遠在鹹陽的丈夫, 極陳思念戀慕之情,繾綣溫語之後,又說兒子逐漸長大, 生的很像父親,人也聰慧, 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叫他勿要憂心自己母子二人,專心國事。
趙政則用秦國文字寫了一封書信, 信中問候父親與尊長們,又抄錄了一首秦國詩歌,請信使一並帶回鹹陽。
嬴子楚身在鹹陽,心卻遺落了一半在邯鄲,這日正值次子成蟜生辰,韓夫人早早差人去請,畢竟是身邊僅有的子嗣,嬴子楚不會拂他臉麵,處理完手頭的事務之後,便往韓夫人處去了。
嬴子楚的生母夏姬與韓夫人同樣出自韓國,母家還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親戚關係,嬴子楚入門時,夏姬正懷抱成蟜,心肝肉兒的叫個不停,見兒子到了,臉上笑意愈深,叫他落座,又吩咐開席。
稚子可愛,韓夫人嬌美,再有夏姬含飴弄孫,氣氛著實和睦。
嬴子楚多飲了幾杯酒,略有些醉意之時,便聽母親夏姬規勸道:“秦趙兩國不睦,早非一日之事,你能夠重回國內,已經是上天庇佑,這樣的福氣難道會有第二次嗎?成蟜聰明活潑,身體康健,自幼受教於秦宮,又豈是你那長子所能比擬?異人,聽阿母一句勸,扶韓姬為正室,叫成蟜做你的嫡子吧!”
說完,也不等兒子答話,便遞個眼色過去,韓夫人乖覺的取了文書與玉玨奉上。
嬴子楚原本還有些醺然,聽到此處,霎時間醒了大半:“阿母,兒已有正妻嫡子!”
夏姬作色道:“趙姬原本就隻是侍奉你的姬妾而已,出身卑賤,怎麼能做秦國王孫正室?一個側室夫人就足夠抬舉她了!阿母隻是要你冊韓姬為正室,又不是逼你殺死趙姬,來日她與那孩子若能回國,我自然也是認的!”
嬴子楚的酒徹底醒了,看麵前母親說的振振有詞,身側韓夫人眸含希冀,簡直抑製不住想要冷笑出聲。
“你且帶成蟜退下。”他冷麵吩咐韓夫人。
韓夫人見他臉上籠著一層寒霜,不敢違逆,行個禮,抱著成蟜快步離開。
嬴子楚這才發怒道:“阿母,你究竟是要成蟜,要你的母國,還是要你的兒子?!”
夏姬聽得身體一震,臉色旋即蒼白起來。
嬴子楚卻必得同她說清楚其中利害:“於情,是我對不住趙姬母子,且她生下政兒之後,我便傳訊鹹陽,立她為夫人,這是華陽夫人首肯了的!於公,阿母是我的生身母親,韓姬是阿母的娘家人,現在您逼迫我將韓姬扶正,傷的不僅僅是趙姬母子,還有華陽夫人的顏麵和利益!”
“阿母!”他麵色緊迫,疾言厲色道:“父親還沒有做秦王,我也不是王太子,現在您為了母國利益公然跟華陽夫人打對台,您有沒有想過我?!宣太後之後,楚係外戚在秦國聲勢何等顯赫,華陽夫人受寵多年不衰,她的心機與謀算又豈是你所能匹敵?彆說我還不是王太子,就算我來日做了秦王,阿母為太後,華陽夫人也是居於阿母之上的秦王嫡母、華陽太後啊!”
夏姬臉上最後一絲血色淡去,無言良久,方才不甘道:“可異人,我才是你的生身母親啊!”
“不是異人,是子楚!”
嬴子楚眸光鋒銳,緊盯著麵前母親,一字字道:“阿母,我是您的兒子,這一點到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您隻需要榮享富貴,安度晚年便可以,至於其他那些,以後再也不要想了。”
夏姬眼底尤且帶著幾分不忿,嬴子楚見狀,索性將話挑明:“阿母,華陽夫人乃是華陽君之後,身負楚國王族血脈,身份貴重,十數年來恩寵不衰,雖然沒有生育,卻穩穩坐在正夫人的位置上,深得父親愛重,連祖父都格外看重她幾分,而您呢?您可是生了兒子的啊!您有兒子,她沒有,然而隻在後宮之中尚且鬥不過她,您還想上前朝跟她鬥?我勸您還是早點認清自己為好,彆做不切實際的事情!”
這話說的太過犀利,也太不留情,但卻都是實話。
後宮之中,向來是母以子貴,華陽夫人無子,卻能穩壓眾多姬妾為秦太子正室,又豈會是紙糊的花架子?
夏姬要真是有本事跟正室夫人對嗆,也不至於將唯一的兒子送去趙國為質,自己還在秦宮中過得苦哈哈了。
嬴子楚心中氣怒交加,見夏姬神情訕訕,顯然已經知曉其中利害,當即起身,拂袖而去,回到居室沒多久,卻聽人前來回稟,道是趙姬夫人與小公子有書信傳來。
嬴子楚聽得怔住,忙令人呈上,展開疊的整整齊齊的布帛一看,眼淚當時就流出來了。
他當年拋下趙姬母子歸秦,本就心存愧意,此後又在秦國錦衣玉食,另娶側室,還生了兒子,更覺歉疚,心知趙姬性情熱烈,必定怨恨,不成想她竟絕口不提當年之事,反倒勸慰自己勿要以他們母子二人為念。
再展開兒子的書信細觀,更是驚詫異常。
他年少時便往趙國為質,不通詩書,更不長於背誦,然而政兒這個六歲小兒,生於趙國、長於趙國,沒有到過秦國一次,卻能寫得一筆流利的秦國文字,言辭之間甚為有禮,頗有莊正之態。
嬴子楚甚是奇之,傳了送信之人前來,詢問道:“這是政兒親筆所書,還是另有人替他代筆?”
送信之人畢恭畢敬道:“小人親眼目睹,是小公子親筆書寫。”
末了,又道:“夫人甚為明理,聘請名師教導小公子學習詩書禮儀,騎馬射箭,講授秦國風土,教授他書寫秦國的文字……”
嬴子楚大為感動,轉念想到今日夏姬與韓夫人鬨的那一出,當即便持趙姬母子書寫的布帛往華陽夫人處痛哭不已,陳述生母糊塗,自己夾在中間的為難之處,又請求華陽夫人能規勸秦太子一二,以他的名義責令趙國將妻兒送回。
莊襄王的王後早已去世,華陽夫人作為秦太子的正妻,又手握宣太後留下的人脈和勢力,秦宮中的風吹草動很少有能瞞過她耳朵的。
夏姬扶持母國之女,意圖與她打擂台的事情華陽夫人自然知曉,隻是不曾急於表態——她有意以此來觀察嬴子楚的態度。
現下見嬴子楚如此情態,華陽夫人自然滿意,溫聲撫慰養子幾句,又道:“趙姬如此深明大義,的確擔得起王孫夫人之位,且她還為你撫育了這樣一個聰慧出色的子嗣,更是秦國的功臣啊!”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交鋒往往都是雲淡風輕的,華陽夫人明白嬴子楚的心意,嬴子楚也同樣明白華陽夫人的未儘之意,二人不動聲色的過了一個回合,第二日,華陽夫人便向丈夫提起身在趙國的趙姬母子,又說起二人傳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