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的書信被送往京師,同時還附帶著彆駕書信,闡明自己在胡家的所見所聞,外加自己從何家陪嫁到胡家的老仆處打聽到的那些個消息。
譬如說胡老太太時不時的叫兒媳婦過去立規矩,好幾次尋釁叫何氏去跪佛堂,再譬如說胡氏癡纏不休,索取何氏嫁妝中的珍貴之物,還有胡光碩一味偏心庶子,明明是庶子有錯,卻因為愛妾煽風點火,而不分黑白去責罵何氏所出的一雙兒女,諸此種種。
可想而知大將軍見到這封書信之後會作何反應。
……
胡光碩眼見妻子信中沒有提及胡家對她的虐待,心下大安,又知曉妻兄坐鎮京師,來日不可限量,當下一改多年以來的冷淡之色,百般溫存,千分討好,甚至還叫了兩個孩子到近前去,慈愛的問起他們功課如何,略微詢問了些粗淺的,便一疊聲的開始稱讚,將變色龍演繹的活靈活現。
何氏心裡不屑,臉上卻不曾表露,笑微微的看著丈夫跟一雙兒女說話,一言不發。
沒過多久,胡老太太就被女兒胡氏攙扶著過去了,前幾天還癱在床上一個勁兒的喊頭疼,喘不上氣,說落水的時候坐下病了,這時候卻是腰不疼腿不酸,精神奕奕。
胡光碩得知妻兄沒死,反倒發達了之後心虛懼怕,胡老太太臉皮比兒子厚,進門之後就流下了鱷魚的眼淚,拉著兒媳婦的手,欣慰道:“我當初見到你哥哥,便知道他前途無量,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何氏的感覺就像是好好的走在路上,忽然間踩了一坨狗屎,又好像是婆母忽然間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忽然間就會說人話了似的。
從前總說她娘家兄弟一味逞凶鬥勇,很不成器,這時候倒變成前途無量了。
她是打算在哥哥到來之前穩住胡家人,但是卻並不打算再忍氣吞聲——隻看胡家人的態度就知道,他們知道哥哥現在有多少分量,也不敢再叫自己忍氣吞聲。
何氏麵色平靜,一言不發,胡老太太果然懼怕起來,放軟身段,好話不間斷的往外說,一時講自己的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一時將費氏刁滑,拿救命之恩要挾,她為了胡家的聲譽,才不得不叫兒子娶她過門。
到最後,又把胡康林和胡皎皎搬出來了:“我縱是有千般不好,待兩個孩子也是好的呀,誰不知道府上我最疼的就是他們?”
何氏聽得笑了。
胡老太太哪裡是疼愛這雙孩兒,分明是拿他們當成活的吉祥物放在身邊逗趣,真是當金孫疼愛,還能坐視庶子欺負這兩個孩子?
事後胡光碩反倒懲罰了自己一雙兒女,老太太可是一聲沒吭,自己上門去求,都推說午睡,見都不肯見!
胡老太太不知道兒媳婦心裡邊的恨意有多深,又積蓄了多久,見她笑了,便當那一茬是過去了,臉上也隨之掛上了幾分笑意,略一偏頭,又示意女兒趕緊過來說話,給嫂嫂低頭認錯。
大將軍,那可是正一品,執掌天下兵權啊!
雖說現下軍閥各自為戰,但是何震魁占據燕雲到兗徐這北方重地,可是最有希望一統天下的勢力!
若有一日他登基當了皇帝,兒媳婦就是正經的長公主,何震魁又跟何家人鬨翻了,便宜事還不得儘著兒媳婦和兩個外甥?
胡家隻是跟在後邊喝點湯,都能撐得溝滿壕平!
胡老太太將正值妙齡的孫女嫁給年近半百的兗州都督做填房,著實吃到了軍閥姻親的好處——孫女還隻是做填房,前邊還有原配留的兩個兒子尚且如此,這會兒兒媳婦是大將軍的胞妹,以後胡家還怕不能榮華發達?
胡氏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嫵媚而精明,接到親娘眼色,趕忙近前去給嫂嫂磕頭認錯,何氏似笑非笑的點了她幾句,惹得胡氏一陣臉紅,再有胡老太太和胡光碩居中說和,外人冷眼一瞧,真就是親親熱熱一家人了。
等到了晚上,胡光碩自然而然的留在妻子房裡安歇,何氏推說累了,將他攆了出去。
胡光碩還想死皮賴臉的留下,見何氏麵露不耐,這才悻悻應了,轉身離去。
胡康林跟胡皎皎興奮了一整天,這時候正並排躺在床上,兩眼一眨不眨的看著母親。
何氏吹了燈,見兩個孩子一點睡意都沒有,不禁失笑:“怎麼還不睡?”
胡康林替母親不平:“娘,從前他們都是怎麼欺負你的,你都忘了嗎?”
胡皎皎咬著嘴唇,也說:“娘這些年流的眼淚都能把水缸填滿,怎麼被哄了幾句,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呢!”
胡康林躊躇幾瞬,終究還是說:“娘,我說了你彆難過,我看他們根本就不是真心悔改,也不是打心眼裡覺得對不起你,說白了,還是害怕舅舅找他們麻煩!”
何氏微微一笑,溫柔拂過兩個孩子麵龐,柔聲道:“娘都知道。睡吧。”
……
接下來的幾天,何氏度過了出嫁之後最為愜意的幾天。
彆駕登門之後,胡光碩便使人往費家去退親,起初那邊還想鬨事,聽聞何氏兄長便是當朝大將軍之後,連個屁都沒敢放,就把婚書交出去了。
第二天費夫人帶著女兒登門,往何氏麵前磕頭致歉,姿態之謙卑、言辭之低下,同日前來胡家商議婚事時的張揚得意截然不同。
胡老太太跟胡光碩也跟轉了性似的,待何氏比祖宗還親近,胡光碩這時候頭腦也清明了,說張姨娘先前不敬主母,屢屢在後宅鬨事,帶下去打了三十板子,直接送到莊子上去了,連同她生的兒子好像也成了洪水猛獸,隨意交給後院另一個不得寵的姨娘養著,還因為惹是生非被罰著去佛堂靜思三月。
何氏微笑看著他們表演,隻靜靜等待兄長的到來。
……
高祖一行人抵達興安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當日往胡家去送信的彆駕隨行,剛進城門,便有人匆忙往胡家去送信,胡老太太趕忙打發人去請兒媳婦,一家子人到門口去迎接貴客登門。
高祖卻不曾急著往胡家去,隻吩咐扈從:“你走一趟,去把救了胡家老太太的那家人叫來,不用全都找來,把他們家主事的帶過來就行。”
扈從聽令而去,彆駕騎馬在後,隨之一縮脖子,心說要開始了,大將軍這一關可不好過,胡家人自求多福吧!
胡老太太領著一大家子人在門口等了半晌,天寒地凍的,臉都僵了,卻顧不上自己,隻滿臉關切的問兒媳婦:“冷不冷?今日的風是有些大。”
胡氏則吩咐左右,分外體貼:“還不再替嫂嫂換個手爐來?等了這麼久,早該冷了!”
對上何氏視線,她笑的溫柔。
馬蹄聲遠遠傳來,眾人精神齊齊為之一振,不多時,便見一行勁騎飛馬而來。
為首之人身披玄色大氅,麵容堅毅,雙目明光逼人,氣度豪邁,腰佩長刀,身形極為魁梧,正是當朝大將軍何震魁。
胡老太太和胡光碩有心近前寒暄,奈何自己心虛理虧,不敢貿然靠近,隻用眸光覷著何氏,希望她能先一步過去探探風聲。
何氏卻沒有注意到婆母和丈夫的迫切眼神,一瞥見那熟悉麵容,便濕了眼眶,快步迎上前去,喚道:“哥哥!”
昔日分彆之時,胞妹珠圓玉潤、氣度溫淑,相隔數年之後,卻是形容羸弱,麵容憔悴,隻是一雙眼睛極為明亮,裡邊盛滿了久彆重逢後的激動與骨肉重聚的歡欣。
高祖心下感慨萬千,一時之間反倒說不出什麼話來,抬手拍了拍妹妹肩膀,語氣微帶哽咽:“哥哥來得晚了,叫你受苦了。”
何氏搖頭:“能再見到哥哥,我已經很高興了!”
說完,又叫一雙兒女近前:“來見過舅舅!”
胡康林與胡皎皎走上前去,跪下身去,給初次見麵的舅舅磕頭問好。
高祖近前去將兩個孩子扶起,仔細打量一圈,便見相貌上都生的極為漂亮,大概是挑了父母的長處去長,真真是一雙金童玉女。
他看著胡康林,這原世界中的男主,心下不無感慨,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豪爽一笑,吩咐左右將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送給兩個孩子,又同胡家眾人一道入府。
胡老太太心下本就含著幾分忐忑,胡光碩與胡氏也心有不安,唯恐何震魁忽的發難,當場殺人,不想後者卻表現的十分親近,全然不曾提過何氏這些年來在胡家的遭遇。
難道是他還不知道?
又或者是知道了,但是見何氏書信裡邊沒提,所以不打算過多計較?
那感情是好!
胡老太太跟胡氏對視一眼,都暗鬆口氣,胡光碩也頗歡喜,哪知屁股還沒落座,就聽外邊何震魁的扈從前來通傳,道是費家姑娘的父親費卓已經到了。
這一聲可非同小可,胡光碩兩腿一抖,直接跌坐到了地上,結結實實的摔了個屁股墩,胡老太太端茶的手也隨之哆嗦,手裡邊茶盞直接砸在了地上,胡氏同樣惶惶不安的看了過去,視線正對上被人領著進來、同樣惶恐的費卓。
高祖哈哈大笑,近前去將胡光碩攙扶起來,滿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光碩何至於此?你我多年舊交,又是姻親,難道我還會害你不成?!”
胡家人聽得驚疑不定,胡光碩心內不安,勉強含了幾分笑,解釋道:“這幾年,的確有些委屈了夫人……”
高祖隨意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嗨,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是胡家的人,我怎麼好多管?事情原委我也聽說了,那位費姑娘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你也是為了報恩,何錯之有?”
胡光碩聽得怔住,心說這人真是何震魁?
出去打了十幾年仗,腦子給打傻了了?
還是說他其實另有陰謀?
胡光碩笑的僵硬,連聲說“不敢、不敢”。
高祖嘖嘖道:“你這個人啊,就是太容易多心,這是毛病,得治!”
又向戰戰兢兢的胡老太太和胡氏道:“您是我的長輩,我自然尊敬,至於胡姑娘,我也是當妹妹看待的!”
說完,他大馬金刀的往上首落座,道:“隻是光碩啊,這件事你辦的不漂亮,當哥哥的得說你!”
胡光碩趕忙點頭,卻見妻兄抬手一指胡老太太,震聲道:“這是誰?你親娘,生你養你的女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她的性命,於你而言就是無價之寶,你隨隨便便娶人家姑娘當平妻就完了?不夠!還得給錢!我想個數,一萬兩……不行,你娘的命就值一萬兩,這是罵誰呢,十萬兩,不能再少了!”
胡光碩聽得變了臉色,胡老太太也是麵孔發綠。
高祖恍若未見,揮揮手吩咐道:“叫上胡家的管家,開庫拿錢!哪有他們這麼辦事的,人家姑娘救了他老娘,反倒把自己搭上了!”
十萬兩,整個胡家能拿出來的現錢頂多也就是十萬兩,真要是全給了費家,胡家以後怎麼辦,喝風?
胡老太太聽得心如刀絞,銀子嘩啦啦飛出去,真跟有人拿刀子割肉似的,疼得鑽心,也真真要命!
胡光碩嘴唇顫抖,想要分辨,高祖卻先一步看了過去,反問道:“光碩,這可是你親娘啊,你不會覺得她是爛命一條,不值這個錢吧?!”
胡光碩:“……”
胡光碩笑的比哭還難看:“這哪能呢。”
“我想也是。”
高祖笑著說了一聲,又拍著桌子道:“還有一件事,你辦的也不好,就是你要娶費家姑娘當平妻的事情!”
胡光碩聽得一個激靈,趕忙道:“此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這婚事已經退了,我也已經向夫人磕頭道歉……”
“你不是對不起我妹妹,是對不起人家費家啊!”
高祖臉上一冷,寒聲道:“人家姑娘救了你娘的命,這是多大的恩情?再沒有大過這個的了!可你們家是怎麼對人家姑娘的?娶回來做平妻——這不是罵人嗎?什麼平妻不平妻的,有我妹妹這個嫡妻在,不還是低人一頭?感情人家救了你老娘,到頭來還得把自己搭上來你們家做小?這辦的是人事嗎?!”
胡光碩傻了:“啊?!”
“啊什麼啊?!我今日叫費家人來,就是商量這件事的!”
高祖抬腳踩在旁邊椅子上,暗示道:“人家姑娘救了你老娘,對你,對你妹妹都有恩啊,除了給錢之外,是不是還得有所表示?”
胡光碩思緒全都亂了:“這個,這個……”
“彆這個那個了,聽我說!”
高祖麵露讚譽,誇讚道:“你原先的那個思路就很好,結親啊!你不能娶費家姑娘當平妻,這是欺負人,但你有妹妹,你可以把妹妹嫁過去啊!”
胡光碩原地呆住,胡氏也是錯愕不已,好容易回過神來,強笑道:“費家就一個兒子,已經娶妻了,沒法結親呀,大將軍。”
高祖眉頭皺著,恨鐵不成鋼道:“妹妹,思想彆這麼狹隘,你可以做妾的!”
胡氏:“……”
胡氏一張臉漲得通紅:“這怎麼行?!那種破落門第,叫我做妾——”
話音未落,高祖臉色隨之冷厲下去,一記耳光重重扇在她臉上:“那是普通人嗎?!那是你娘救命恩人的哥哥,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你的恩人!”
他痛心不已,劈頭蓋臉一通怒罵:“你也是體麵人家的女兒,怎麼能知恩不報?這事要是傳出去,你娘和你哥哥還有臉出去見人嗎?!沒心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