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井,便是六界魂魄抵達陰間、論定功過之後轉世投胎的地方。
有三善道,即天道、人道、阿修羅道,有三惡道,即餓鬼道、畜生道、地獄道。
朱祁鎮不曾飲下孟婆湯,作為朱祁鎮的記憶得以完整保存,以人間帝皇之身投入人道和畜生道,體驗生老病死、低人一等的做個畜生,不得不說是極大的懲處。
更彆說他身上業障極大,就算是投入人道,怕也不會是富貴之身。
朱祁鎮被踹下了六道井,身體下跌,失重的感覺瞬間來襲,就在此時,井壁卻伸出了數以千百計的手掌,骨節突出,指甲裡遍是血泥,惡鬼索命一般伸手抓他。
朱祁鎮駭的要死,拚死蜷縮身子躲避,卻還是被一隻枯瘦的手抓住,再度睜開眼時,已經成了大同城外一戶農家的兒子。
家裡很窮,沒什麼吃的,爹娘相貌粗陋,一天到晚為生計奔波,朱祁鎮雖說是這家長子,卻也得不到什麼優待,四五歲的時候就要下地撿豆子,再大一點,就學著做農活。
家裡是沒有牛的,耕地全靠人力,現在是靠他爹,以後就得靠他。
這樣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頭。
朱祁鎮挨過酷刑的苦,卻沒吃過生活的苦,想要掙紮逃脫這種生活,卻也無從下手,他想著自己好歹讀書識字,或許可以去城內混口飯吃,偷偷背上包袱進了大同城,迎頭就被幾個騎馬的闊少給撞了。
撞完還不算完,這幾個人覺得碰上這麼個窮酸晦氣,啐了他一口,吩咐家奴給他點教訓嘗嘗,一通拳腳過去,不知打斷了多少根骨頭,朱祁鎮嘔了一地血,就這麼咽了氣。
“當街殺人,這還有王法嗎?!”
鬼魂從身體裡飄出來,他神情激憤,目光怨毒,盯著那幾個闊少離去的方向,恨不能追上去生噬其肉。
旁邊有人在議論:“又打死了一個。”
“打死了就打死了吧,那可是王家的子弟,他們叔父在皇帝麵前得臉,聽說連公主王侯見了都要行禮呢!”
朱祁鎮腦袋上仿佛重重挨了一記,霎時間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再一回神,卻發現下一場輪回開始了。
這一次他生在富足人家,父親科舉做了個小官,家庭和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大變發生在他九歲那一年,父親直言進諫,觸怒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被羅織罪名下獄,滿門抄斬。
朱祁鎮呆坐在門前台階上,看著那些凶神惡煞的官吏們來抄家,父親已經下獄,母親自儘而死,剩下的人跟他一道被押到了菜市場,叔父哀聲如泣:“儘忠國事也有錯嗎?蒼天啊,你睜開眼來看看啊!”
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到了朱祁鎮臉上。
一股悲憤與怨囿在他心頭糾纏不散。
劊子手再度舉刀,人頭落地,朱祁鎮死不瞑目。
戍守邊關、戰死沙場的士兵,世居邊境、慘遭屠戮的平民,小有姿色被閹黨子弟奪去淫樂的農女,還有身在土木堡被昏君席卷走上末路的京營士卒……
朱祁鎮作為人死了無數次,終於擺脫了這種近乎絕望的困境,做了一隻畜生。
他很滿足,也很欣慰。
他欣慰就欣慰在……他馬了隔壁!
當人的時候好歹還算個人,能說話,能走能跑,能跟人交流,但是做了畜生,那就真正是低人一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朱祁鎮變成了一隻雞。
一把刀被廚子握在手裡,徑直劃開它的喉管,吊在繩子上放血。
恍惚聽見廚子吩咐打下手的小工去洗蘑菇:“這是陛下賜給衛國公的禦菜,都警醒著點,好好準備!”
朱祁鎮無力的抖動一下翅膀,任由冰冷襲來,將它淹沒。
臨死之前,它心想,哦,衛國公,是於謙啊。
它死不瞑目。
朱祁鎮變成了一隻鴨。
仍舊是那個廚子給了它致命一刀,劇痛傳來,它被吊在繩子上放血。
恍惚間聽見廚子吩咐說:“把烤爐擦乾淨,今天陛下賜給衛國公的禦菜是烤鴨!”
又是於謙。
朱祁鎮感受著血液慢慢流出的細微痛苦,心說於謙吃的還挺全乎。
朱祁鎮變成了一隻鵝。
廚師用刀殺鵝,準備用鐵鍋燉它,這是皇帝賜給衛國公的禦膳。
鵝比雞鴨大,放血的時間更長。
朱祁鎮在痛苦中想——馬德,怎麼又是於謙?!
皇帝不怕他得高血脂嗎?!
朱祁鎮變成了一頭羊。
朱祁鎮被人牽著,木然往禦膳房的後院走。
但對於生的渴望,還是戰勝了長久以來的恐懼和接連慘死之後的麻木。
仍舊是熟悉的廚師,熟悉的刀。
該死的於謙被賜了烤全羊!
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朱祁鎮被拴在樹上,廚師在一邊磨刀,磨到一半,感覺身旁有東西在蹭自己,扭頭一看,是那頭羊。
廚師轉過頭去,神情冷漠,繼續磨刀。
又有東西蹭自己。
扭頭一看,竟還是那頭羊。
大抵是察覺大限將至,它兩眼流出熱淚來,哀求的看著他!
廚師摸了摸它的頭:“是不是冷?沒事,待會兒進爐子就暖和了!”
朱祁鎮:“……”
廚師繼續磨刀,這時候又有東西在蹭他了。
轉頭一看,那頭羊眼流熱淚,兩個前膝跪地,竟像人一樣給他下跪,請求饒命!
廚師絲毫不為所動,轉過頭去,繼續磨刀,聲音冷冰冰的:“這種舉動已經感動不了我了,我在禦膳房殺了十幾年的雞,我的心已經跟我的刀一樣冷了!”